第四章 東昌慘敗 第六節

滑口是東昌府東南三十里處的一個小鎮,鎮南緊挨著大清河。因其不靠官道,故平日里算不得繁華。不過這一日,小小的滑口卻是車水馬龍、人聲鼎沸。昨日,燕王朱棣親率燕軍主力渡過大清河,在滑口紮下了大營,很明顯,他們將從這裡出發直奔東昌,去迎戰盛庸所統率的十萬南軍。

五更剛過,燕軍便起床埋鍋做飯。當遠方的地平線剛剛露出一絲晨曦之時,燕軍將士已踏著清晨的朝露,向東昌方向開進。

行軍的途中,朱棣可謂神采飛揚。到現在為止,一切都按照他的設想進行。在自己劫大名糧草,繼而掃蕩魯西南,威脅直隸以後,一直龜縮不出的盛庸終於不得不走出了德州,經故城、武城、臨清,一路尾追到了東昌府。東昌不大,論堅固也遠不如作為平燕重鎮的德州,城防也在之前被燕軍破壞大半,這便是說,南軍將很難依賴堅固的城防與燕軍對峙。將盛庸引出防禦堅固的城池堡壘,這正是朱棣這次突入山東腹地的意圖所在。現在目的已經達到,盛庸將不得不在魯西平原與自己決戰,以燕軍的實力,與兵力大致相當的南軍較量,又豈有不勝的道理?

與朱棣的神采奕奕不同,與他並轡而行的金忠卻一直皺著眉頭。燕軍的進展十分順利,但正因為這種順利,反而使金忠心中有些不安。

「王爺!」想了一想,金忠扭頭對朱棣道,「臣心中有幾個疙瘩,還請王爺開解!」

「世忠且說!」朱棣勒了勒馬韁,將速度放慢了些,對金忠一笑道。

「王爺!臣所疑者有二。其一,我軍掃蕩魯南,實為引誘德州出兵。盛庸非等閑之輩,他真就看不出來?其既知曉,又為何如此輕易便上套?」

「這不是在北平時就已算計好了的么?」朱棣有點莫名其妙地道,「縱然盛庸明白,可朝廷未必清楚。我軍一旦突入淮北,朝廷驚慌之下,必然會逼盛庸回師南下!」

「話雖如此,但我軍尚未抵直隸境內,盛庸何以匆忙至此?且據京師諜報,朝中尚未有命盛庸回援的旨意!」

「這不難解釋!」朱棣一笑道,「若我軍突入直隸,京城輿論必然大嘩。盛庸身為北伐主帥,屆時必遭非議。盛庸不過一新晉總兵,資望甚淺,如何應付得了這些物議?故其明知擋不住我軍南下,索性便提早出兵,迫我回師與其交戰,如此便可將戰事控制在山東境內。只要我軍不入淮北,朝中便對他無可指責,若其僥倖得勝,將來論起功來也光彩些!」

「倒也是這個理!」其實金忠心中仍有疑惑,但卻苦無根據,只得權按下不表,又換個話題道,「其二,盛庸豈會不知一旦出了德州,必然不是我軍對手?他即便不得不出兵,但至少也應該聚集全部兵力與我軍決戰,如此方有勝算!可眼下東昌只有德州大營的十萬之眾,人數與我軍大致相當。如此決戰,盛庸焉能不敗?按道理,他應召真定大營傾力來援才是!可王爺前幾日已命二郡王率兩萬鐵騎迂迴至威縣、清河一帶,此乃真定至東昌的必經之路。據二郡王回報,並未見真定大軍的蹤影!如此豈不稀奇?」風遺塵整理校對。

「這個嘛……」朱棣眨眨眼,忽然不無得意地一笑道,「真定大營不會出兵了!」

「啊?」金忠不由一陣愕然。

「本王忘記和你說了!」朱棣呵呵一笑,解釋道,「本王命煦兒出征時,特地命紀綱隨從。當時你正和先鋒部攻略滑口,沒在本王身邊,故而不知。到清河後,紀綱攜本王親書孤身潛入真定,見到了吳傑!」

「見到了吳傑?」金忠驚訝地張大了嘴巴,「王爺信中怎麼說的?」

「信倒無甚稀奇,無非是曉以大義,勸其歸降罷了!」

「吳傑不會降的!」金忠大搖其頭道,「他是侯爵貴胄,一家上百口子都在金陵。要是這麼平白無故的投降,得不償失不說,皇帝也定誅了他九族!」

「他自然會不降!」朱棣陰冷一笑道,「那封信只不過是存個僥倖之念,吳傑不從也無所謂。要緊的是下面,本王還叫紀綱帶給他一個口信!」

「王爺跟他怎麼說?」

「本王勸他暫不出兵,並承諾只要他按兵不動,將來靖難功成,本王絕不計其抗拒天命之過,並另有重賞!」

話說到這裡,金忠已經完全明白了:勛戚本就和藩王說不清道不明,加之朝廷改制抑武,故這幫貴胄對建文的忠心實在是有限的緊。如今天下大勢撲朔迷離,朱棣捎給吳傑的這句話,實際上是個他吃了顆定心丸——只要他不出兵,將來自己獲勝,他吳傑也不會因此獲罪,照樣是榮華富貴享之不盡。而且,盛庸驟然顯貴,並頂下了吳傑的總兵位置,這位老牌子勛戚自然也是一肚子火。拒不出兵,不但可給自己的將來留個地步,還能整死盛庸,出一口鳥氣;這種一舉兩得的好事,吳傑就是傻子也知道如何抉擇。

朱棣對勛戚的心理一向把握得十分精準,這在對付耿炳文和李景隆時都有充分體現。他既然這麼篤定,那金忠也不好再說什麼。接下來,眾人埋頭趕路,終於在晌午時分趕到了東昌城外。此時,盛庸已得到消息,全部十萬大軍出營五里,在一片城郊的曠野上布開陣勢。

東昌城建於曠野之上。先前燕軍曾攻下該地。當時朱棣命部下拆城填壕,把東昌城牆毀了個七零八落。盛庸在城內立不住腳,只能選擇城外紮營,這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可當朱棣與金忠登上一座小丘,眺目看見南軍陣型時,卻不禁都微微一愣——遠方南軍大陣綿延六七里,雖因塵土飛揚,旌旗遮擋,朱棣他們瞧不清內中布置,但僅就輪廓看,卻是一個大方陣!

方陣本身是偏重於進攻之陣型,當初耿炳文、李景隆出戰,皆以此類陣型迎敵。可盛庸不是耿、李,他手下不過十萬兵馬,與燕軍人數大致相當,論戰力更是遠遜。如此劣勢,他應該是擺利於防禦的圓陣方符情理。

「世忠,本王遠遠看來,盛庸所布,應是李衛公《陣紀》中所載之六花方陣。莫非其心存妄想,欲在此處擊敗我軍?」朱棣疑惑地道。

「也不一定!」金忠也十分迷惑,他想了一想,小心說道,「陣無定型,六花陣勢亦可隨時變化,由方陣演變為圓、曲、直、銳陣。故其虛張聲勢亦未可知。且王爺請看,南軍士卒,皆跪坐於地,此乃先秦兵法所載之『坐陣』。『坐陣』通常為取守勢時所用,在秦漢後已不多見,盛庸布陣為方,卻又擺成坐陣之勢,臣亦不知其意圖究竟為何。」

金忠說完,一旁侍立的燕王親軍統領火真瓮聲瓮氣地插話道:「先生,該不會是姓盛的故弄玄虛吧?」

「沒個准!」金忠微微搖頭道,「我就怕他擺出如此怪陣,是另有所圖!若我軍貿然進擊,恐落入了他的圈套!」

「我看火真說得有理!」朱棣略一沉吟,抬頭堅毅地道,「坐陣早已落伍,後代征戰大多不用。盛庸敢如此,無非是仗著我軍此次乃輕裝出征,未攜火炮。否則一通炮子打過去,看他坐也不坐?」說到這裡,朱棣想想又道,「六花陣雖然奧妙無窮,但需將士操練嫻熟,戰場上方能變幻自如。南軍皆屢敗弱卒,盛庸又上任未久,怎能練出此等強兵?且若我軍大舉壓上,其抵禦尚且不及,又如何有變陣之機?故依本王看來,盛庸此舉就是故布疑陣。他既打不過我燕軍,又不敢不出兵,所以故布疑陣,虛張聲勢罷了!退一步說,即便他果真另有所圖又如何?南軍實力遠在我軍之下,如今堂堂對陣,就算他再耍花樣,也不是咱們對手!」

金忠微微搖了搖頭,此時的他已隱隱感到了一絲不對:盛庸貿然南下、真定拒不增援,再加上眼前的這個怪陣,這些都是不合常理之事。縱然每樣朱棣都能給出合理的解釋,但這麼多怪事湊到一起,卻不能不讓人懷疑——總不能都是巧合吧?金忠不無擔心地想到。

「王爺,不如先等上一兩日,將二郡王的鐵騎也召到東昌來,屆時咱們再戰如何?」斟酌再三,金忠提出了自己的想法。眼下燕山鐵騎有大半被高煦帶去了威縣,使燕軍的野戰實力大受影響。若能讓高煦的二萬鐵騎歸隊,那即便盛庸真有什麼陰謀詭計,金忠自忖也足以應付。

「不行!」金忠剛一說完,朱棣毫不猶豫地立刻否決道,「戰機稍縱即逝,怎能拖延?何況二萬鐵騎橫於東昌、真定之間,亦是為了防備吳傑毀諾出師,豈能輕調?且即便沒有那二萬鐵騎,我軍仍有九萬之眾。以燕山健兒的戰力,何愁打不垮盛庸的十萬弱軍?」說到這裡,朱棣臉上浮出一絲不悅道:「世忠熟讀兵書,豈不知《六韜》有云:用兵之害、猶豫最大;三軍之災、莫過狐疑。眼下大戰一觸即發,爾怎就瞻前顧後起來了呢?」

金忠一陣默然。確實,他無憑無據,僅靠這直覺猜測,便想說服朱棣息兵,實在是有些底氣不足。而且金忠還隱隱感覺到:燕王似乎已鐵了心要打這一仗。濟南一戰,十萬燕軍竟被盛庸逼得鎩羽而歸,這對戰無不勝的燕王來說無疑十分丟臉,故他急欲打敗盛庸,以洗刷濟南失利的恥辱;而且白溝河大捷後兩軍實力對比的巨大變化,更讓朱棣信心暴漲,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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