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東昌慘敗 第三節

退朝後,方孝孺沒有和百官一起出紫禁城。自改制啟動以來,他已把自己的署事之所從皇城外的翰林院搬到了左順門邊上的文淵閣。今日早朝的種種情事,方孝孺悉數收入眼底,不過自始至終,他都一言未發。退朝後,他回想著剛才發生的情景,也對徐增壽的反常大惑不解。正當他回到文淵閣值房內坐下,欲將此間種種想個明白時,外面江保忽然跑了進來。

「方大人!」江保進來先是一揖,然後恭敬稟道,「皇爺召您去乾清宮見駕!」

「哦?」方孝孺應了一聲,隨即問道,「公公可知陛下召我何事?」

「這個……奴婢不太清楚。」江保搖了搖頭。

見江保如此,方孝孺自失一笑——建文家法甚嚴,江保一個內官,豈敢妄言政事?想到這裡,孝孺微笑道:「知道了,勞煩公公帶路!」

「回大人話,奴婢還要去傳茹本兵,還請大人自己進去!」

「還要叫茹嫦?」方孝孺又是一陣疑惑:茹嫦是兵部尚書,皇上傳他,難不成要議兵事嗎?可議論兵事,怎麼不叫齊泰而叫自己呢?不過孝孺無暇多想,忙應了一聲,整整衣冠,昂首出門而去。

方到乾清門前,孝孺正要進去,便聽後面傳來一陣小步急跑聲,一轉身,正是兵部尚書茹瑺趕來。

「良玉!」孝孺一笑,稱著茹瑺表字道,「皇上又非急召,何以匆匆至此?」

「孝直兄已經到了?」茹瑺拿出塊帕子將頭上的熱汗擦了,隨即笑道,「仆料想皇上召見,多半是為了兵事。眼下河北糜爛,聖上憂心如焚,咱們做臣子的得恭謹些,免得皇上心急!」

對茹瑺的解釋,方孝孺只是淡淡一笑——他知道,茹瑺之所以「恭謹」其實是另有原因。

茹瑺非等閑大臣。此人少懷大志,聰穎好學,十六歲由貢生拔入國子監,吏部試居第一。入仕後,茹瑺一路官運亨通,歷任承敕郎、通政使,到洪武二十三年,年僅三十四歲的他已官拜右副都御史,試兵部尚書,第二年實授,位列九卿。太祖在世時十分喜歡茹瑺,時稱其為賢人君子,頒他「中外一人,中流砥柱」鐵券丹書,並賜「繩愆糾繆」圖章一枚,下旨在其老家衡山城南門外建貢元坊一座。這樣的恩寵,在沒有開國功勛的文官中可謂首屈一指。

不過月滿則虧,茹瑺方過而立便身居高位,正是志得意滿,做起事來未免獨斷專行了些,兼他又與勛戚藩王走的近,這便引起了眾多文官的不滿,其中便有後來的建文重臣黃子澄、暴昭。建文登基後,茹瑺調任吏部尚書。調令剛下,暴昭便參其為官不廉,黃子澄亦附和檢舉。此時建文正思謀削藩,也不想讓這個與藩王交好的重臣在朝中礙事,便索性下道敕旨,打發他去河南做了布政使。布政使比尚書低了整整兩級,這無疑就是貶了。茹瑺一下從雲端跌落,自是鬱悶異常。

可是時來運轉,隨著燕藩作亂,王師連戰連敗,時任兵部尚書齊泰難辭其咎,在洶洶物議中被罷免。茹瑺便又被招了回來,重新放到了兵部尚書的位置上。經此波折,茹瑺回京後戰戰兢兢,生怕重蹈覆轍,對建文也是滿懷敬畏之心。故而建文一召,他便心急火燎地趕往宮裡。

方孝孺在洪武朝時不過一介小吏,與茹瑺談不上有什麼過結。不過他自入朝以來,一直與齊泰、黃子澄同氣連枝,故也不好與茹瑺走的太近。略一思忖,孝孺笑道:「也未必就是兵事,或有他事要詢我二人也未必!」說完也不再多言,只作了個「請」的手勢,與茹嫦聯袂入殿。

建文在御書房召見二臣。一進書房,二人便撩起袍腳要跪。建文正在伏案批閱奏疏,見他們二人進來,遂撂下筆淡淡道:「免禮。」隨即指了指案前的兩張紫檀木凳子,二人會意,忙小心翼翼地就著凳子邊緣坐下。

「兩位愛卿!」建文輕輕吁了口氣,望著孝孺道,「此番召你們前來,是為議平燕主帥一事。今李景隆已被罷免,平燕軍事以誰為首,還需早做決定。」

「尚禮他們真的失勢了嗎?」雖然已有心理準備,但見建文果然是議軍事,方孝孺心中不免仍是一驚。開戰一年來,隨著敗報的不斷傳回,不僅朝野對齊泰這個兵部尚書的不滿之情甚囂塵上,就連建文本人,暗中也頗有微詞,方孝孺就是在這種情況下,被建文逐漸拉著參與到兵事中來的。不過建文對齊泰的信任雖不如當初,但每議軍機,也都會徵詢他和黃子澄的意見。這一點即使是在李景隆兵敗鄭村壩,他二人迫於輿論被罷官之後也未改變。可此番,建文卻未有召齊泰與黃子澄問計,而是換上了茹瑺,這是不是就說明皇上對他們的恩寵不在?如今的朝堂局勢波譎雲詭,若他二人果真倒台,剿燕派文官便將遭受重創,那些本就不想打仗,現在愈發被燕軍嚇怕了的勛戚們更是會一哄而上,逼建文與燕王講和,果真如此,那局勢就真不可收拾了!想到這裡,方孝孺愈發心驚。略一思忖,他一欠身,試探道:「陛下,臣身在翰林,對五府武官不甚了解,主帥人選,可否再徵詢下齊泰的意見?他久在兵部,對將軍們也熟悉些!」

方孝孺話音方落,旁邊的茹瑺頓時眼角一跳。齊泰確實在兵部多年,可他茹瑺做的更久!而且是現任兵部尚書!方孝孺當著他的面兒這麼說話,茹瑺聽在耳里豈能受用?不過茹瑺也是經過波折的人,他自知聖眷和方孝孺全不能比,故雖心中惱怒,但面上卻一片淡然。

「不必了!」建文擺擺手道,「李景隆剛剛回京,朝野正是輿情沸騰。此時再叫齊泰和黃子澄進宮,外間恐又多非議。」說到這裡,建文想了想又道:「黃愛卿今天早朝被徐增壽氣得不輕,先生待會兒出宮後去一趟他府上,代朕善加撫慰!」

方孝孺鬆了口氣。從建文的態度中,雖不能判定他對齊、黃二人仍恩寵如初,但至少遠沒到聖眷已逝的地步。只要齊、黃不倒,朝政便不會發生根本逆轉。念及於此,方孝孺暗自出了口氣。不過他又馬上意識到,剛才試探建文的話對茹瑺無疑是一種失禮,想到這裡,孝孺頓生出一絲內疚。但這事又沒辦法直接道歉,想了一想,孝孺對建文道:「陛下,臣對武將人選確無見識,還是聽茹本兵的意見吧!」

「哦!」建文眼中閃過一絲失望的神情,轉而對茹瑺道,「愛卿心中可有妥當人選?」

茹瑺已憋了一肚子火。方孝孺對自己視若無睹的那些話就不說了;就以職分論,他茹嫦是兵部尚書,涉及選將的事應以他的意見為主,方孝孺頂多從旁參贊罷了;可建文一上來就先問方孝孺,反把他晾到一邊,見方孝孺黔驢技窮,才轉過來問自己,可話語間還是那麼不咸不淡!聯想起當年太祖對自己的言聽計從,茹瑺心中頓時一酸,幾乎要落下淚來。不過他很快忍住了,調整好情緒,茹瑺對建文一欠身,恭敬稟道:「回陛下,現濟南雖得保全,但北兵依舊勢大。反觀王師,接連大敗之下,實力大損不說,士氣亦是堪憂。值此危亡之際,平燕總兵一職應由位高望重者擔任,如此方能迅速穩定軍心。故臣建議,以武定侯郭英為帥,統領各路王師。不知聖上意下如何?」

「郭英不行!」茹瑺話音方落,建文便斷然否決道,「他雖是開國老將,但廉頗老矣。白溝河一戰,若他不潰,我軍也未必會敗!」說到白溝河那場慘敗,建文火氣又沖了上來,聲音也高了幾拍:「何況郭英本就不是什麼大將之才,當初皇祖父之所以封其為侯,多半還是看在其姊總攝六宮的面子上。他在真定碌碌無為,獨當一面尚且不足,又豈能再擔任主帥?此人朕已有安排,明日便下旨令其回京!」

見建文如此評判郭英,茹瑺心中一陣苦笑:郭英確實不算名將,但帶兵還是有章法的。至於白溝河一敗,當時大纛在關鍵時刻突然倒下,這種事就是要怪也只能怪李景隆,與他郭英何干?不過眼見建文動怒,茹瑺也不敢硬爭,無奈下只得咽口唾沫,又道:「既然郭英不可,那按資歷排下來就應是安陸侯吳傑了。吳傑亦是將門之後,又兼著河北都司掌印,由他擔綱也合適!」

「爾就只知將門嗎?」建文忽然一聲冷笑,語含譏諷道,「都說茹愛卿與勛戚們私交甚篤,看來確實不假啊!這一來二去,推的都是勛臣!」

「皇上!」茹瑺大吃一驚,忙從凳子上蹦起,又一骨碌跪倒在地,顫聲道,「臣只是就事論事,絕不敢參雜私情!皇上明鑒啊!」

方孝孺也吃了一驚。稍一想,他便明白:建文這是火氣上頭,一時衝動浪言。思及於此,他忙起身跪下道:「茹尚書之言皆為公心,絕與私誼無關,這點臣是保得的!」

見茹瑺一副驚慌失措之態,建文頓也知自己孟浪了,遂不好意思一笑道:「二位愛卿快快請起。朕方才念及白溝河大敗,一時動了心火,茹愛卿莫要介意。」

「是!」茹瑺這才稍稍安心,待起身後,他才發現自己背上已被冷汗浸濕。

「接著說主帥之事吧!」安撫了茹瑺,建文又接著自己的思路道,「前兩次選帥,皆以高爵勛將充任。但無論耿炳文還是李景隆,都深負朕望!一個開國老將,一個名將之後,竟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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