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東昌慘敗 第二節

早朝時間是卯時。寅時剛過,李景隆便已起身。穿戴整齊後,在一眾家丁的護衛下,李景隆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騎上馬,向宮中行去。

李景隆的岐陽王府緊挨著皇城的西安門。若是平常,他直接由西安門進皇城便可。不過現在他是待罪之人,為表鄭重,他特地繞了個圈,經由西皇城內大街、轉入西長安街,然後穿過西長安門,再從承天門進入皇城。

承天門一直往北,經端門、午門,便可進入紫禁城。不過與往日不同的是,在方孝孺的主持下,這三座門的名字也被納入改制的範圍當中。依周朝舊禮,承天門被更名為皋門、端門改稱應門、午門改稱端門。此外宮城內的謹身殿也被改為正心殿。

改名之舉,在支持復古改制的官員看來,是改革國家禮法制度的一項重要舉措。但在武官甚至一部分文臣眼裡,這種改名存屬無事生非。尤其是在朝廷連戰連敗,燕藩日益囂張的當下,這種更改太祖定製的做法,更只能給燕庶人留下更多鼓吹「靖難」的口實。

不過關於改制的孰是孰非,李景隆並無心情去關注。他甚至都沒有注意到門匾上新改的門名,而是直接走到午門——也就是新端門的右側武官列班處等候。

過了一會兒,其他文武百官陸續趕到。見到李景隆,眾人均對其投以不同尋常的目光。武官們倒還好些,他們或是同情、或是鄙夷、抑或幸災樂禍,怨毒的眼神倒不多見。而左班文臣那邊則迥然不同,他們大都對李景隆投以憤怒且仇恨的目光,黃子澄尤其如此。在朝廷的明發邸報上,黃子澄與齊泰已被罷官,但那不過是緩燕藩之師的障眼法罷了。實際上他二人仍保留著品級和散階,照樣序班上朝。此時見了李景隆,黃子澄頓時神情激憤,只是礙於禮制,暫且隱忍未發,但那一雙眸子中噴出的熊熊烈火,卻足以將李景隆灼出煙來。

對百官的各式神態,李景隆早有準備。但即便如此,當自己真成為眾人矚目的焦點時,李景隆心中仍不免七上八下,只得把頭一垂,龜縮不語。

又過一會兒,宮門打開,百官依次從左右掖門魚貫而入。今日是普通的常朝,建文在華蓋殿視事。百官分別經中左門、中右門走到鹿頂外的東西兩側序班而立。隨後,建文駕到,一眾內官揮鞭肅靜,百官依次行禮。隨後,各侍班大臣依次入殿,其他低級官員則繼續在殿外面北侍立。

一進殿,李景隆便小心地望著建文的神色。與一年前相比,這位年輕天子已明顯憔悴了許多,本就單薄的身子,如今更是消瘦不堪,眼眶也深深凹陷進去,想到這都是拜自己的連番大敗所賜,李景隆心中頓時一緊。不過李景隆不知道的是,今天的建文,至少在精神上已較前段日子好了許多。白溝河大敗的消息傳回京城後,這位年輕天子好長一段時間夜不能寐,上朝時也是滿臉愁容。直到燕軍撤退、濟南解圍的消息傳來,他才稍稍鬆了口氣,人也逐漸緩了過來。但與精神頭相比,建文的臉色無疑難看至極。自然,這也是因為眼前這位曹國公大人的緣故。

「李景隆,爾辦的好差事!」建文終於說話了,不過語氣甚為不善。

「來了!」李景隆心中一震。不過他很快便反應過來。暗地瞄了徐增壽一眼,李景隆二話不說,立刻出班跪伏於地,將頭上的漆紗展角帕頭取下,滿臉惶恐地接連磕頭。額頭撞在大殿的金磚上,發出「咚咚」的清脆響聲。

見李景隆如此誠惶誠恐,建文的心不由一軟。但想到那一連串動搖國本的大敗,他頓又生出熊熊怒火。

建文冷笑一聲,譏諷道:「鄭村壩、北平、白溝河、禹城!爾敗得真利落,敗得漂亮。爾也當真敗得起!」說到這裡,建文越想越氣,當即倏然而起,指著李景隆的額頭滿腔悲憤地咆哮道:「爾可知爾前前後後喪了多少將士嗎?近五十萬!五十萬啊!」建文伸出一支巴掌,面色蒼白的像一個死不瞑目的殭屍,「爾可知這五十萬對朕,對朝廷,對我大明意味著什麼嗎?爾喪了朝廷的元氣!爾也配稱名將之後?爾也配當大明的曹國公?」

「皇上……」儘管事先已有心理準備,可當這一句句滿含悲愴的話從建文口中說出來時,李景隆的心仍如被針扎了般難受。在這一刻,他產生了一種由衷的負罪感,對無比信任自己的年輕天子的愧疚。激動之下,李景隆痛哭失聲道:「臣有罪!臣萬死難恕其過!請皇上重重責罰……」一邊說,李景隆一邊狠狠地叩首,身前的金磚上很快出現一片血跡。

痛斥過後,建文滿腔怒氣傾瀉不少,心中總算稍稍平復了些。看著李景隆滿臉血污,一副惶恐已極的樣子,建文的心又是一酸。

在登基以前,建文經常到岐陽王府做客。當時的李景隆英俊瀟洒,書讀的也不錯,標準的才貌雙全。在注重官員儀錶的大明朝,這樣的人物當然討人歡喜,太祖朱元璋一直將他視為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在皇祖父的影響下,昔日的建文對李景隆也十分仰慕,兩人關係之好甚至達到讓其他勛戚子弟眼紅的地步。

亦君亦友!這就是建文私下裡對他與李景隆關係的認識。儘管在得知前方慘敗的消息時,建文把李景隆恨得要死。但真當這位曹國公慘兮兮地跪在面前,等待自己處罰時,建文卻一時有些下不了手——畢竟是十幾年情如兄弟的交情啊!年輕天子心中的那份寬仁心性又不合時宜地冒了出來。

不過建文猶豫,文官們卻不!對這位誤國大將,一眾削藩派大臣已恨得咬牙切齒。如今這罪魁禍首就在眼前,他們又豈能將其放過?

「陛下!」黃子澄一聲大喊,隨即走出序班,滿腔激憤地說道,「李景隆喪師誤國,不殺不足以謝天下!」想到自己推薦了這麼個草包,以致招此大敗,子澄悲憤交加之下,已是帶著哭腔:「五十萬大軍,國家的元氣啊!就被這廝給敗沒了!臣薦景隆誤國,萬死不足贖罪!」言畢,黃子澄竟不顧禮儀,當殿嚎啕大哭!

黃子澄一罵,將文官們的怨憤撩撥到了極致。立時,他們紛紛出列,將滿腔怒火噴向了李景隆。

「壞陛下事者,此賊也!臣備員執法,不能為國家除奸,死有餘罪!」御史大夫練子寧高叫。

「此賊不死,難平天地之怒!陛下當明詔斬首,以謝罹難將士亡靈!」齊泰也在怒吼。

「罄南山之竹,書罪未窮;絕東海之波,流惡難盡!」

「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殺了這個草包!」

「殺了他!」

「趙括!」

文官們紛紛將最怨毒的言語潑向李景隆。練子寧性子剛烈,見李景隆跪地不語,一時怒火攻心,當即欺身上前,揚起手中的笏板,竟對著李景隆的頭狠狠砸去。

「啊……」李景隆一聲驚叫,頭上鮮血頓流了下來。不過文官們猶不解氣,見練子寧動手,竟群起效仿,紛紛圍住李景隆,好一陣拳打腳踢。大殿之上,頓時一片混亂。

突如其來的變故,讓御座上的建文大吃一驚。他知道文官們恨李景隆,但沒想到他們竟會憤怒至此。一時間,年輕天子慌了手腳。

左班的文官紛紛撩起袖子動武,右班的武官們看在眼裡,卻都是目瞪口呆。他們有的同樣鄙視李景隆,有的卻對他暗中同情;還有的見文官囂張至此,一時竟生出兔死狐悲之感,但不管是何等想法,值此之際,卻沒一人敢做仗馬之鳴!大家都知道,這時只要稍稍為李景隆開脫,必然會招致文官的眾怒,那接下來挨打的,十有八九就是自己!

武將序班中,徐增壽也冷冷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不過與表面上的面如冰霜不同,徐增壽心中卻興奮不已:他早就料到文官會找李景隆的麻煩,但他沒想到他們會不顧體統的群起毆之!不過這正是他想要的。文官們越激憤,對他接下來的計畫就越有利!而李景隆的表現,也正合乎他的期望。就在昨天,徐增壽鄭重告知李景隆,今日無論面對何等責難,只能老老實實地照單全收。看到李景隆打不還手罵不還口,一副慘兮兮之狀,徐增壽自覺把握又增大了幾分。

終於,暴風驟雨般的拳腳伺候結束了。徐增壽一眼望去,李景隆已經是鼻青臉腫,身上那件綉著大獨科花的緋色盤領右衽袍子已被拉得稀爛,腰間的玉腰帶也被扯落,左腳上的皂靴也被人拽下來扔到了一旁,其狀幾與喪家之犬無二。再一望建文,這位年輕天子雖仍一臉陰沉,但眼中卻露出幾分不忍之意。

「是時候了!」徐增壽心中一動,當即踱步出班,上前將李景隆從地上扶起,隨即眼中寒光一閃,對一干氣猶不平的文官道:「曹國公雖有罪,但尚未問讞,皇上亦未下旨發落,爾等身為朝廷官員,在朝堂上公然侮辱國家大臣,成何體統?」說完,增壽一轉身,對著建文一拱手道:「臣請陛下整肅朝綱,窮究黃子澄、練子寧帶頭擾亂朝堂,侮辱大臣之罪!其餘參與人等,亦應究其不恭之罪!」

「什麼!」猶如萬里晴空中突然響起一聲霹靂,一眾文官被徐增壽的話驚呆了。大殿上頓時出現了一陣短暫的沉默。但很快,文官們便驚醒過來,隨即展開了瘋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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