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東昌慘敗 第一節

燕軍返回北平城的同時,李景隆也灰溜溜地回到了京師。

就在一年前,李景隆慷慨誓師,率大軍北上平燕。出兵之日,建文為李景隆舉行了隆重的出征儀式。當時,建文親率文武百官到江邊踐行。為示器重,建文帝除賜通天犀帶與象徵天子威儀的黃鋮外,還御筆親書「體爾祖禰忠孝不忘」八字,付於景隆。當時的平燕總兵官氣宇軒昂、豪情萬丈,一副要「踏平匈奴、封狼居胥」之勢。而讓李景隆萬萬沒有料到的是,僅僅一年過去,當自己再回到京師時,竟會是這一副惶惶如喪家之犬般的模樣,竟會落到老鼠過街人人喊打的境地!不用想也知道,自己即將面臨排山倒海般的滔天責難!而這一切,都讓李景隆感到不寒而慄。

李景隆並未像其他渡江進京的官員一般,從西面的三江門進城。就在昨晚,已先期逃回京師的李增枝派人渡江來告,言國子監與應天府學的一干士子已相互約好,今日一大早便堵在三江門外。據稱,士子們群情激憤,直欲截住李景隆,將這位一手葬送朝廷數十萬大軍的草包大帥撕成碎片!

得知消息,李景隆嚇得魂不附體。他趕緊喬裝打扮,連夜過江,於今日清晨從城南的通濟門溜進城內。當士子們得知消息時,李景隆已成功逃回了自己戒備森嚴的岐陽王府中。

回府後的李景隆依然驚魂未定。士子們倒也罷了,關鍵在於朝廷!就在他進府後不久,建文的親信內官江保便過來傳旨,命李景隆明日必須上朝,不得推延!

送走江保,李景隆恍恍惚惚地回到書房,頓時如爛泥一般癱倒在太師椅上。什麼征虜大將軍!什麼世襲曹國公!這曾經令世人炫目的權勢與榮耀,都已徹徹底底離他遠去!如今的他,猶如一片飄落的殘葉,在寒風中瑟瑟發抖。明天的早朝,很可能就是自己的死期!想到這裡,李景隆感到極端的悲涼與絕望。

「哥哥,我回來了!」就在李景隆戰慄的當口,李增枝風風火火地跑進屋來。與已成驚弓之鳥的哥哥相比,這位同樣是大敗而歸的李府二爺反倒沒那麼多憂色。禹城大敗時,李增枝與李景隆在亂軍中失散,慌亂中不得不向南逃亡。可就是這一逃,反而救了李增枝的命!其時南軍全軍崩潰,大小將官紛紛棄陣而逃,就在這大家奪命狂奔的當口,李增枝卻在南奔百餘里之後,在東昌府轄下的荏平縣止住了腳。在這裡,李增枝重新立起平燕參將的大旗,收編潰亡逃兵,幾日下來又聚齊了上萬人馬。此時燕軍正鉚足了勁兒圍攻濟南,對相隔不到百里的李增枝置之不理。李增枝遂帶著這支殘兵一路南下,歷經千辛萬苦回到了金陵。

當李增枝回到金陵時,胡觀等一乾子敗將已先期逃回。照理說,遭此大敗,逃亡將領自不可能有好下場;可此次逃將實在太多,朝廷縱然震怒,卻也是法不責眾。何況李增枝還收容了一支殘兵回來,這與那些孤身逃亡回京的將軍們相比,反倒是頗有「功績」了。因著這些緣故,李增枝雖仍難逃罷官噩運,但也沒受更多處罰,只領了個「待罪聽勘」的處分,竟安然無恙的在家閑居起來。

再見到李增枝,李景隆心中如倒了五味瓶般百感交集。他李景隆之所以落到今天這個下場,這個弟弟可以說是難辭其咎!正是接二連三的信了李增枝的花言巧語,才有他在北平城下鎩羽而歸;有他在白溝河倒纛兵潰;有他上燕王大當,放棄德州堅城後在野外中伏崩潰!如今自己命懸一線,這個罪魁禍首反而已逃脫了責難,念及於此,李景隆恨不得一刀將他劈成兩段!

可李景隆終究無法下手,這不僅因為李增枝是他唯一的親弟弟,更重要的是,眼下這個弟弟是他活命的唯一指望!自己脫難後,李增枝在勛戚宗室間來回奔波,四處找路子託人情,為的就是保全他李景隆的性命。這些,李景隆在渡江前均已知曉。就在方才回府後,自己的夫人便告訴他,李增枝一大早便匆匆出門,說是去寧國大長公主府上求情,希望讓老駙馬梅殷出面,保他李景隆一條性命。想到這裡,李景隆心頓時又是一暖。

「增枝,怎麼樣了?梅駙馬可願為我說話?」見李增枝拿著個茶壺對著嘴猛灌,李景隆心中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本來,他還想著大事臨頭有靜氣,想待李增枝自己交待。可見其只顧喝茶卻半天不吭聲,他便再也「靜」不下去了,忙不迭地出言相詢。

李增枝終於將茶壺中的水一飲而盡,抹了抹嘴巴,他臉色一黯道:「梅駙馬答應下午進宮,在皇上面前作保!」

「啊!」李景隆驚喜一叫。梅殷雖也是勛戚,但卻是朱元璋臨終前唯一的託孤之臣,在皇上心中極有分量。他若願出面作保,自己活命的希望頓時大增。

可李景隆很快就發現不對勁:這麼個天大的好消息,弟弟臉上怎麼並無喜色?想到這裡,李景隆心中「咯噔」一下,頓又慌亂起來。

果然,李增枝苦笑一聲道:「哥哥,梅駙馬雖願作保,但據他說,朝中文官皆欲置哥哥於死地而後快!皇上本就深恨哥哥壞了大事,要是文官再不依不饒,他也無把握說服皇上!」

「皇上也欲殺我?」猶如一個晴天霹靂,李景隆渾身頓時顫抖起來。

「難說!」李增枝搖頭一嘆道,「弟弟這段日子天天往幾位大長公主府里跑,請她們到太后那去給哥哥求情。靠著父親在世時攢下的情面,她們也都有意幫這個忙,也說動了太后!據她們說,太后跟皇上提了此事,請他放哥哥一馬……」

「皇上可有答應?」李景隆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皇上一開始不大願意,只是後來抹不開太后還有各位大長公主的情面,態度便有所鬆動!」

「蒼天保佑!」聽到這裡,李景隆已是一臉激動。

「哥哥,我還沒說完呢!」見李景隆一臉興奮,李增枝苦笑一聲道,「皇上雖有意開恩,但文官們卻不依不饒,尤其是那些主張平燕的大臣,更是言哥哥『喪師辱國』、『萬死難宥其過』!非要皇上殺你不可。皇上的性子你也知道,一向耳根子軟,又對那幫子文官言聽計從。經這幫奸人一攛掇,頓又猶豫起來。故梅駙馬跟我說……」李增枝望了景隆一眼,囁嚅道,「哥哥這條命保全與否,其實還在兩可之間!」

李景隆的心頓又墮入冰窟窿里。他了解這位皇帝,雖然太后、大長公主都是血肉至親,但後宮不得干政,她們的話其實作用有限;駙馬梅殷倒是勛戚大臣,但涉及國事時,建文卻更加依賴文官們的意見。就拿自己來說,本和梅殷差不多,也是遠支皇親外加高爵勛臣,與建文關係也不錯,但當初自己欲出征北平,卻還是要通過黃子澄的舉薦,方能如願以償。想到這裡,李景隆的心忽然一跳:黃子澄呢?他與我關係莫逆,又是皇上最信賴的文臣,若他能幫我說話,我活命的希望豈不大增?想到這裡,李景隆一把抓住增枝的手,焦急問道:「你沒去找子澄先生嗎?你該去找他啊!他的話皇上最聽得進去,有他作保,其他文官又能奈我何?」

「哥哥,別提這位黃子澄了!」李增枝卻只是一哼。

「子澄先生怎麼了?」李景隆先是一愕,繼而略一思忖,略帶猶疑地道,「莫非他恨我兵敗,不願相助?」

「若僅是不幫忙倒也罷了!」李增枝恨恨地道,「哥哥你可知他得知兵敗之信後做了什麼嗎?」

「做了什麼?」李景隆愈發驚疑。

「此人竟作詩譏諷哥哥,並散佈於朝堂市井間,讓人廣為傳誦!」

「什麼!」李景隆猶如五雷轟頂,當即驚得目瞪口呆,半晌方吶吶道,「子澄先生豈會這樣對我?」

「怎麼不會!」李增枝咬牙切齒地道,「現在京師都傳遍了!別說朝臣和士子,就是青樓里的歌伎,都已背得滾瓜爛熟!」說到這裡,李增枝似猶怕李景隆不相信,當即冷笑一聲誦道:

仗鋮曾登大將壇,貂裘遠賜朔方寒。

出師無律真兒戲,負國全身獨汝安。

論將每時悲趙括,攘夷何日見齊桓。

尚方有劍憑誰借,哭向蒼天幾墮冠。

當李增枝將詩背完,李景隆已是一臉慘白,他萬萬沒想到,一向視為知己,在朝堂上同氣連枝的黃子澄,竟會在自己身敗名裂之際落井下石!屈辱、羞愧、恐懼還有對黃子澄的憤恨,這種種感覺交織在一起,讓李景隆本已脆弱不堪的心靈再次遭受到前所未有的摧殘!呆坐許久,李景隆猛地大喝一聲,滿臉通紅地叫道:「奸賊焉能如此……」

「此人乃世之巨奸!」見李景隆暴怒,李增枝接著又道,「哥哥你想,就算你兵敗引得朝臣憤怒,可他又何以至此?哥哥你昔日與他乃交情頗深,就算他恨你誤國,可也沒必要賦詩相辱吧?就是齊泰,也無有這等惡舉!」

「你的意思是……」李景隆似悟到了什麼,一雙眸子頓時瞠得斗大。

「不錯!他是想讓哥哥給他背黑鍋!」李增枝眼中寒光一閃,幽幽道,「哥哥出任總兵,本是他黃子澄一力保舉。此番兵敗,他自也要負連帶之責,皇上憤恨之下,必也會遷怒於他。此人為免失聖眷,故有意賦此詩,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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