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兵困濟南 第五節

濟南城內一片水深火熱,歷山腳下的燕藩君臣卻是心情大好。這一日朱棣起了個大早。盥洗完畢後,他帶著金忠,在一乾親兵的扈從下,興緻勃勃地向山頂登去。

歷山乃華夏名山,相傳舜帝姚重華為民時,曾躬耕於歷山之下,因又稱「舜耕山」。其山峰巒起伏,山間綠蔭蔥蔥、古木參天,山道兩旁的峭壁上還有隋開皇年間開鑿的石佛雕像,其狀千姿百態、栩栩如生。朱棣等人漫步其間,一覽名山美景之餘,尚可就著一眾名勝古迹暢談古今,倒也十分逍遙。

走到半途時,朱棣抬頭一望,見前方平台處長著一顆大槐樹。待到近前,發現此樹樹榦半枯,後於空心中生一幼樹,竟成了連體之狀。朱棣心念一動,隨即扭頭對身後一個戎裝親兵笑道:「紀綱,此莫非就是初唐名將秦瓊拴馬之樹?」

「是的,使長!」親兵答應一聲,忙加快步子連登幾級台階,待到平台上,方吁口氣笑道,「相傳秦叔寶曾到歷山上給母親燒香拜佛保佑平安,為表孝心,就把馬拴於樹上,脫靴赤腳上山。後人遂稱此樹為『秦瓊拴馬槐』,也叫唐槐。後此連體幼樹長出,形如慈母抱子之狀,便又稱其為『母抱子槐』,正好應了秦瓊以孝事母的典故!」

朱棣聽了,哈哈笑道:「爾不愧是山東士人,對魯省風物倒是耳熟能詳!」

回朱棣話的這個親兵正是紀綱。獻水淹濟南之計後,朱棣大讚其材,本想招其入幕,做個隨軍參贊。不過紀綱卻覺得戰亂之際最重軍功,做個謀臣遠不如賺取軍功來的實在。何況他在那日軍議中和金忠生了嫌隙,再充任幕僚難免要受金忠壓制。權衡利弊,他情願做個武官。

不過武官也不是說做就能做的。紀綱此人,文武皆有兩把刷子,但他畢竟是半道附燕,投效時又是孤身一人,如此要直接到軍中任職肯定不合適,且一旦到軍中帶兵,與燕王之間就隔了幾層,關係疏離不說,連出謀劃策也不方便。想來想去,紀綱心念一轉,便向朱棣請求,請充任其駕前親兵。朱棣見這個貢生要棄文從武,雖然嗟嘆,但也慷慨應允,旋授其百戶之職,讓他在身邊侍候。而如此一來,朱棣更認定其是文武雙全,心中愈發器重。

此時見朱棣誇獎,紀綱躬身一笑道:「承蒙使長誇獎。以臣看來,使長此番到這秦瓊拴馬之處,倒也是一個祥兆!」

「哦?」朱棣一訝道,「這又是怎個說法?」

「秦瓊者,唐太宗之大將也!後人之所以在此憑弔秦瓊,除因其忠孝無雙外,更是因其輔佐唐文皇,盪海內群雄、殺無道太子,進而開創一代盛世之故。今朝中奸佞橫行,使長興靖難義師,扶正社稷,與當年唐文皇故事無異。現濟南破城在即,王爺亦將南下兩淮,渡江入朝。值此撥亂反正之際,王爺遇秦瓊遺迹,豈非大吉?」

朱棣心中大樂。李世民文韜武略,為千古帝王典範,朱棣對其素來敬仰。而在起兵後,朱棣更暗中將自己的「靖難大業」與當年李世民誅殺其兄——太子李建成的「玄武門之變」相提並論。紀綱此時由秦瓊說及唐太宗,將自己比做千古一帝唐太宗,朱棣聽了豈能不得意萬分?只不過李世民發動「玄武門之變」乃是為了奪嫡,而自己的「靖難」至少表面上還是打著「周公輔成王」旗號的!想到這裡,朱棣便只淡淡一笑道:「吉則吉矣。不過本王雖敬唐太宗,卻未必事事仿效他,爾切莫引申太過!」

「是!臣明白!」紀綱忙微笑應道。

兩人說話間,一直被拉在後頭的金忠也氣喘吁吁地登上平台。朱棣與紀綱的對答,他悉數聽在耳里。見紀綱這麼能順杆子向上爬,金忠不禁眉頭一皺,隨即對朱棣笑道:「王爺,再往前走一截,便是『齊煙九點』坊了,那邊視野開闊,咱們不如到那歇歇?」

「哦?」朱棣精神一振道,「便依你!」說著抬腳便走,金忠與紀綱對望一眼,遂都緊緊跟上。

走了一段,眾人沿著山路一轉,一座彩繪牌坊便出現在眼前。牌坊下面有座覽亭,朱棣走進,扶欄北望,濟南全景便盡收眼底。

此時的濟南已成一座水城,洪水不斷從大明湖倒灌入城,百姓紛紛登高或往南面躲避。遙遙望得城中慘景,朱棣不由神色一黯。紀綱在旁瞧著,便勸慰道:「王爺勿要介懷,此乃兵爭所不可避免之事。倘使城中之人順應天命,又豈會遭此禍患?」

朱棣聽了,嘆口氣道:「話雖如此,然其畢竟是祖宗之民,今因我之故而受此難,本王於心不忍!」說著,見紀綱又要勸,朱棣遂擺擺手,一笑道:「到時候再賑濟吧!不說這個了。方才本王聽這『齊煙九點』四字,似出自李賀之《夢天》一詩,不知是否?」

「是!」紀綱一躬身,隨即婉婉吟道:

老兔寒蟾泣天色,雲樓半開壁斜白。

玉輪軋露濕團光,鸞佩相逢桂香陌。

黃塵清水三山下,更變千年如走馬。

遙望齊州九點煙,一泓海水杯中瀉。

念完,紀綱便引著朱棣向外望道:「王爺請看,濟南之境,有鮑山、崛山、粟山、葯山、標山、匡山,再加上這座歷山,眾山蜿蜒起伏,如兒孫環列,正所謂『齊州九點煙』也。此詩中之『九』並非確數,泛指山多。清水者,大清河也;而一泓海水杯中瀉,亦就是指這大明湖了。李賀之詩,虛玄飄渺,因是夜瞰群山有感,故以半虛半實之手法而作!」

紀綱一說完,一旁的金忠幾乎「噗嗤」一下要笑出聲來,忙又裝咳嗽掩住。朱棣見他如此,遂訝道:「世忠,紀綱所言有誤么?」

「王爺!」金忠忍住笑,道,「此詩是否為李賀夜瞰群山而得臣不知道,但這首詩卻絕非寫濟南群山。所謂『老兔寒蟾』,本是嫦娥身邊之物,而此詩前四句寫的均是夢遊月宮之情景。後四句中,『三山』乃指蓬萊、方丈、瀛洲這三座海外仙山;黃塵清水意即滄海桑田,『千年如走馬』即仙家之所謂『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也。至於第四句,這濟南雖古稱齊州,但齊州之古意,卻並非僅指濟南,亦借指中國!詩中之齊州九點煙,乃是指冀、兗、青、徐、揚、荊、豫、幽、雍這九州。縱觀全詩,李長吉之用意,乃是借夢遊月宮之虛事,從天界冷眼反觀塵世,以示人生短暫,世事無常之理。如此意境,又豈是觀山覽景這麼簡單?」

金忠娓娓道來,朱棣聽完便知,紀綱之解其實是望文生義了。再一看紀綱,他已羞得滿臉通紅。朱棣微微一笑,遂道:「世忠所解是正理。然此詩雖非寫濟南,其間詞句卻與泉城之景不謀而合,這也是一奇了!世人皆愛家鄉,李賀乃一代鬼才,魯人引其佳作為己邦之榮耀,亦是平常之事。正所謂三人成虎,紀綱亦是魯人,長年聽此以訛傳訛之言,自然也就信以為真,此不足為怪!」

見燕王從容為自己開解,紀綱心中感激萬分,正欲說話,山下卻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待來人靠近,朱棣才一看才知是馬和。見到朱棣,馬和立即跪下,稟道:「王爺,濟南派人求見王爺!」

終於來了!朱棣與紀綱對望一眼,問道:「來者何人?」

「此人自稱名叫宋佚,受山東布政司右參政鐵鉉之命前來請降!」

「宋佚!」朱棣迅速在腦海中搜索一遍,發現從未聞過這個名字。不過城中來人畢竟是好事,不管他是誰,總之是來投降的!想到這裡,朱棣心中一喜,道:「便命他在轅門口等候!再命煦兒、士弘還有張老將軍去中軍大帳,與本王一起接見!」

「遵旨!」馬和答應一聲,便又匆匆下山去了。

「也罷!」朱棣呵呵一笑,對金、紀二人道,「人家都說偷得浮生半日閑。不想本王連半日閑暇都享不到,便又要料理這紅塵俗世了!」

「王爺哪裡話!」紀綱反應快,忙陪笑道,「此人必是來投降的。待濟南拿下,王爺再訪歷山亦不遲!」

「到時候怕就沒這功夫了!」朱棣哈哈大笑,也不再多言,出亭下山而去。紀綱與金忠忙也跟上。

待三人回到中軍帳中,高煦與朱能、張玉已等候多時。見眾人到齊,朱棣在帥椅上坐定,意氣風發地對旁邊侍的黃儼道:「喚那個降使進賬!」

黃儼一陣小碎步跑出,不多會兒,一個三十來歲的年輕文士便垂首而入。

「草民宋佚叩見燕王。大王千歲千歲千千歲!」一進賬,宋佚便大伏於地,畢恭畢敬地叫道。說完,便從懷中掏出一份降表遞呈給朱棣。

朱棣見來人自稱「草民」,又是一身生員服飾,不由一愣——鐵鉉怎麼派個平民過來?想到這裡,朱棣心中一陣慍怒,當即看也不看,便把降表丟到案上,冷冷道:「爾是生員,非朝廷官吏,怎能充鐵鉉之使?」

「回王爺話,草民確乃鐵參政所派。天兵取德州後,布政司衙門官吏大都南逃。鐵參政有守土之責,需旁人相助,故權授草民歷城教諭之職,納入幕中。因事出倉促,未有正式履職,故無官服。失禮之處,還請王爺恕罪!」

聽了宋佚解釋,朱棣神色稍緩,但語氣仍是不屑:「彼既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