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兵困濟南 第二節

馬和走後,李增枝一個人在書房思索片刻。隨即出門上馬,直奔大將軍行轅。

此時德州城內已是風聲鶴唳,一些亂兵趁機闖入民宅奸淫擄掠,有的甚至結夥到大街上公然搶劫。不過李增枝有親兵護衛,自然一路平安。

大將軍行轅附近倒是秩序井然。亂兵再狂,也不至於到這裡撒野。因著增枝是李景隆的親弟弟,所以親兵們也不攔他,任由他直入宅內。李增枝逮了個蒼頭一問,知道李景隆一個人待在卧室,並無外人打擾。增枝心中暗喜,隨即直接向後堂奔去。

推開房門,增枝當場吃了一驚。只見李景隆面如枯槁、目光獃滯,猶如一具殭屍般直坐在卧榻之上,平日梳理得十分整齊的頭髮也是蓬鬆散亂。這哪還是那個喝一聲石破天驚、跺一腳地動山搖的征虜大將軍?這分明就是行將入木的不治病夫!

見李景隆這般模樣,李增枝心中頗為忐忑。自逃回德州,他一直沒敢來見李景隆。李增枝知道,哥哥之所以從雲端上直落下來,自己負有直接責任。他很怕見面後,李景隆一怒之下,拔劍在他身上捅個窟窿!不過今天不一樣。此刻,李增枝自認為已找到了挽回頹勢的辦法。只要哥哥聽自己的,縱然一時失勢,將來也能東山再起,再次平步青雲!想到這裡,李增枝鼓足勇氣,輕聲喚道:「哥哥!哥哥!」

李增枝喚了幾聲,景隆方回過神來。看清面前人後,景隆微微一愣,隨即勃然大怒道:「爾這狗賊,還有臉來見我?我恨不得一刀將爾劈成兩段……」說著,李景隆一躍而起,右手哆哆嗦嗦向榻旁的劍架摸去。

李增枝嚇得魂飛魄散,趕緊上前,一把將李景隆的手拽住,口中驚慌地叫道:「哥哥且慢,聽弟弟一言!」

「還有甚好說?」李景隆怒氣沖沖地道,「我都讓爾給毀盡了!將來我就等著皇上削爵、殺頭也就是了!我是死定了,爾這孽障也逃不掉!這樣也好,我兄弟倆一起奔黃泉!哈哈哈哈……」

見李景隆有些精神恍惚,李增枝大急,當即心一橫,使出吃奶的勁兒把李景隆硬拽到床上坐下,又苦口婆心地勸了好一陣,待他安靜了些,方道:「哥哥!弟弟今日來,就是來救哥哥出此劫的!」

「救我?」李景隆面露疑惑道,「爾有何辦法可以救我?」

「哥哥且聽我說!」見李景隆神智恢複正常,李增枝心中稍安,忙斟酌措辭,將方才與馬和的對話內容轉述了,末了一把抓住李景隆的手,急切地道,「哥哥,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今日哥哥是遭了難,可若能相助燕王,來日他靖難功成,哥哥便立下大功。燕王論功行賞,哥哥不但能鹹魚翻身、東山再起,便是榮耀更勝往日亦未可知!時來運轉俱在一念之間,哥哥務必三思!」

聽李增枝娓娓道來,李景隆先是驚訝,繼而憤怒,再之羞愧,到最後已是呆若木雞。待增枝說完,他愣了好半晌,方結結巴巴地罵道:「爾……爾這小子太過分了,我是堂堂平燕總兵官啊!爾竟然要我暗結燕藩!爾簡直是昏了頭了,就不怕皇上知道了要我們的腦袋?」

李景隆雖然是罵,但其言辭間並不嚴厲,李增枝一聽便知其心志並不堅定,當下心中一喜,忙接著道:「哥哥錯了!只要不泄露風聲,誰知道我們暗結燕藩?當初耿老頭不也是大敗?可他回京後也就是個罷官免職,連爵都沒被奪!哥哥聖眷遠在耿老頭之上,在朝中人緣又好,縱然白溝河敗得慘些,也不會比耿老頭再慘!再說了,即便被奪爵又如何?只要燕王能成事,哥哥失去的,燕王也能幫你把它們盡補回來!」說到這裡,李增枝話鋒一轉,幽幽問道,「哥哥說你是平燕總兵官,可弟弟想問你,你又為何來當這個平燕總兵官?難道燕王和我李家有仇?」

李景隆神色一黯。李增枝這話直中要害。其實李景隆和燕王並無過節,在洪武朝時關係還相當不錯。他之所以費盡心思撈這個總兵位置,說白了不過是要借剿平燕藩,立下天大軍功,從而平步青雲罷了。可沒曾想自己謀虎不成、反遭虎噬,生生造就了一千古笑柄,念及於此,李景隆悔得腸子都青了。

「哥哥!」就在李景隆心如刀絞時,李增枝的話音又響了起來,「哥哥滿腔抱負,難道就甘心從此化為泡影?今朝廷這邊,已無哥哥容身之處,可若哥哥願改換門庭,效忠燕藩,將來便能重振旗鼓!如此良機,失之必追悔莫及!」

「一派胡言!」李景隆終於反應過來,他當即怒道,「爾這狗才,爾可知爾所言為何?這是謀逆!是造反!我們李家是大明的棟樑,世受皇恩,豈能做有負太祖的逆舉!」

「誰是謀逆?誰是造反?」李增枝當即反駁道,「自古成者王侯敗者賊。燕王一旦靖難功成,又豈是叛逆?到時候的叛逆恐就是當今皇上哩!」說到這裡,李增枝冷笑一聲道,「哥哥說不能負大明,不能負太祖,可弟弟叫你負大明,負太祖了嗎?燕王是大明親王,是太祖之子!他成事後,天下不還是大明的天下?江山不還是太祖的江山?哥哥你說,你哪點對不起大明,哪點對不起先皇?」

「這……」李景隆瞠目結舌。下意識里,他總覺得李增枝得話有問題,但欲駁斥,卻又不知從何說起。是啊,朱棣即便贏得天下,不還是朱明王朝的皇帝么?說他另起爐灶,篡奪大明江山,這又從何談起?一時間,李景隆的道德意識發生了混淆,他獃獃地望著李增枝,半晌方強自道:「爾這是強詞奪理!」

「這不是強詞奪理,這是確鑿無疑的事實!」李增枝知道哥哥的心理防線正在一層層的被撕裂,當即乘勢緊逼道,「不管是平燕也好,靖難也罷,說白了就是他們朱家叔侄奪這皇帝寶座!不管誰勝誰負,與社稷又有何干?哥哥你是大明的臣子,又不是他朱允炆一人的臣子。只要坐在龍椅上的人姓朱,哥哥便不是變節,更不會對不起太祖!既如此,哥哥又何必為了對朱允炆一人的愚忠,將自己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如今天下大勢已變,燕王與皇上誰勝誰負已說不準了!若朝廷最後勝出,那倒也罷了。可若燕王靖難功成,那哥哥這片所謂的赤膽忠心,不過是抗拒天命的悖逆之舉!到時候國史之上,哥哥不僅不是個忠臣,反倒是個黨附奸佞的亂臣賊子!哥哥你好好想想,你死忠今上,實是愚不可及!」

李增枝步步緊逼,李景隆的思緒已經徹底紊亂。他覺得增枝說得有道理,但又覺得背棄朝廷,背棄建文實是大逆不道。想來想去,李景隆也尋不到了清晰的答案,一時陷入深深的迷惑之中。

李景隆意亂神迷,李增枝卻鎮定自若。幾十年相處下來,他已把李景隆內心深處的那些想法摸了個透——在這位醉心宦途的哥哥心中,最重要的只是自己的功名與榮華而已,所謂的忠君報國云云,說到底不過是用來掩飾自己內心慾望的遮羞布罷了。只不過這塊遮羞布太過厚實,以至於李景隆自己有時候也被其蒙蔽。而李增枝的那些話,便是要將這塊遮羞布徹底撕碎,讓所有的慾望都赤裸裸地展現在李景隆面前。唯有如此,他才能明明白白地看清楚自己的面容,看清楚自己究竟想什麼,要什麼!從剛才李景隆的彷徨和猶疑中,李增枝已知道了答案。而李景隆現在的沉默,不過是在其徹底放下羞恥心,遵照自己內心的慾望行事之前,用來擺脫內心愧疚所必須耗費的一點點緩衝時間罷了。這半會功夫,李增枝十分大度的留給他。

「燕王未必可信!」半晌,李景隆長吁口氣,哀聲說道。

李增枝心中一喜——由這句話可知,哥哥其實已經認同了自己的建議。想到這裡,李增枝沉著道:「哥哥說的是,燕王的確未必可信。但這已是哥哥東山再起的唯一希望!因此,不管其是真情還是假意,我們都只能賭一回!」說到這裡,李增枝話鋒一轉道,「不過我們也要做好防範。與燕藩的密約,絕不能為外人知曉。至於退兵一事,也需詳加謀劃。無論如何,這殘存的十萬大軍必須保全!」

李景隆點了點頭。雖說虱子多了不癢,但全軍盡沒和殘部得脫多少還是有些區別的。若能為下任的平燕主帥保住這十萬將士,那將來在朝廷上,自己就還有轉圜的餘地,屆時再憑著自己多年來在朝中宮中攢下的人脈,求他們在皇上面前說說情,那官職什麼的雖然保不住,但曹國公的爵位卻未必就會被剝奪。耿炳文現在不也還是長興侯么?想到這裡,李景隆形如枯槁的臉上終於有了一絲喜色。

「四日後出城不可行!」就在李增枝暗中竊喜時,李景隆陰冷的聲音又響了起來,「焉知朱老四不會誆我?長途奔襲正是燕山鐵騎的拿手好戲,區區五十里,何足以護我萬全?」

「那哥哥的意思是……」

「三日後亥時從南門出城,直奔濟南,臨走前留下五百老弱焚糧!」

「三日後?」李增枝愕然道,「不是說好四日么?」

「不能太信朱老四!」李景隆咬牙冷冷道,「提前一日出城,則可搶得先機。那時北兵離德州尚有百里之遙,即便燕庶人有意追殺,亦鞭長莫及。」說到此,李景隆決然道:「我不能拿這十萬將士性命冒險。若再全軍覆沒,到時候就算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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