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兵困濟南 第一節

進入五月後,德州境內一連下了幾場小雨,其後數日又是艷陽高照,天氣隨即熱了起來。但雖有烈日炙烤,德州軍民的心情卻如墜入冰窟窿中一般,寒意透骨入髓。就在上月底,朝廷三十四萬大軍大敗於白溝河畔,平燕總兵官李景隆倉皇逃回德州。自打他蔫頭耷腦走進城內的那一刻起,這座魯北重鎮便陷入極度混亂之中。

繼李景隆之後,盛庸等人也相繼率領敗兵退入德州城。三十四萬大軍雖已不復存在,但這些殘兵敗將的總數也有七八萬之多,加上留守士卒,德州城內仍有十萬人馬。不過這次的「大軍雲集」,不但沒有給德州絲毫安全感,反而迅速把失敗的情緒傳遞到城中每一個角落,並激起了德州士民的巨大恐慌。所有人都知道,燕軍馬上就要殺過來了!

儘管與北平省近在咫尺,但作為征虜大將軍行轅所在,德州一直十分安全。可是現在一切都已改變。這幾日,德州士民扶老攜幼,冒著酷暑出城逃難,就連退進城的官軍也有不少開起了小差。李景隆連日下令,整頓軍紀,但毫無效果。

城西稅客司衙門內,李增枝也是惶惶不可終日。白溝河的慘敗,他李增枝可以說是負有最大的責任。全軍潰敗時,他也被敗兵裹挾著,倉皇逃回德州。這幾日在德州,李增枝心中一直忐忑不安,生怕哥哥一怒之下跟他算總賬。不過不知道是李景隆不忍心拿他開刀,還是眼下局勢糜爛,李景隆顧不到他這頭的緣故,總之這幾天來,不僅李景隆並未尋他的晦氣,連其他將領也都沒來找他。李增枝所住的稅客司衙門,竟如被世人遺忘一般,在這驚濤駭浪中出人意料的平靜。李增枝在為自己暫時無恙感到慶幸的同時,也為這種反常的安寧心慌不已。不管怎麼說,自己這次犯下了大錯,這筆賬遲早是要算的,就算李景隆顧念手足之情,將來朝廷追查下來,也必饒不了自己!想到這裡,李增枝心中便直哆嗦。他好幾次想前往李景隆的行轅,想向這位大哥請罪的同時,也請他幫自己拿個主意,看如何可以逃過朝廷的問責。可每當走到行轅門口時,李增枝又遲疑著不敢進去。要想讓哥哥原諒自己又談何容易?何況現在李景隆自己都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他又有什麼辦法為自己在皇帝面前開脫?

這一日,李增枝草草用完晚飯,便一個人坐在書房裡發獃。之前幾個月,這裡一直被是用來軟禁徐妙錦。可白溝河兵敗的消息傳回德州後,一群武藝高強的蒙面死士趁城中慌亂,一舉殺進衙門內,成功將其救出。毫無疑問,這必是燕藩所為。想到燕藩細作進出自己居所猶入無人之境,李增枝便一陣膽寒——別說將來回金陵後如何被朝廷問罪,就是眼下,這德州城能不能守住都還兩說。德州真要被破,憑著囚禁妙錦的「罪過」,自己這條小命恐怕頃刻間就將不保。

「李都督別來無恙乎?」忽然,一陣陰冷的聲音在窗外響起,李增枝當即打了個寒噤。一抬頭,一個黑衣人已經不聲不響地推開窗門,翻入屋內。李增枝借著昏暗的燭光瞧了好一陣方認出——來人正是燕王府承奉內官馬和。

「是你……」李增枝心中一驚,正出聲欲喊,只見一道寒光閃過,馬和已欺至身前,一柄鋒利的短刀抵住了他的喉嚨。

「李都督!」馬和冷冷一笑道,「此刻我二人近在咫尺,你若敢叫,我便一刀劃破你的喉嚨!」

李增枝的臉色一下變得慘白,忙擠出笑容道:「好說!好說!馬公公莫要如此,我不喊便是!」

見李增枝這麼說,馬和才嘻嘻一笑,將刀收好,又尋了椅子坐下,毫不客氣地拿起桌上的茶壺給自己斟了一杯茶,自個兒飲起來。

見馬和如此,李增枝也稍稍安心。脫離險境,他腦子也迅速飛轉起來:此刻喊人來救是肯定不行的;自己動手反抗,也決計不是馬和的對手。不過由剛才的情形看,馬和此來,並不是要自己性命,應是另有所圖。想到這裡,李增枝心頭一寬,遂一臉諂笑道:「馬公公大駕光臨,不知有何指教?」

馬和呷了口茶,淡淡一笑道:「都督客氣了。奴婢一個下人,又豈敢指教您這朝廷一品大員?實不相瞞,我此番前來,是奉我家王爺之命,為大人指一條生路?」

燕庶人?李增枝心中一震,半晌方吶吶問道:「不知燕庶人……啊不,是燕王殿下有何指教?」

馬和將茶杯放回桌上,似不經意地道:「不妨先告知都督,我軍現已整肅完畢,明日便要揮師南進,五日之內,便抵德州城下!」

「啊!」李增枝失聲一叫。眼下德州是風聲鶴唳,將無死戰之心,兵有逃亡之意。此次燕軍攜大捷之勢,氣勢洶洶的殺來,這德州如何能守得住?想到這裡,李增枝一臉驚恐地向馬和一望,見這個內官一副悠然自得的派頭,他心中不由冒出一份僥倖:該不會是這廝故意恐嚇我,以為接下來的要挾增加籌碼吧?不過轉念一想,李增枝又覺得自己的想法愚不可及:燕軍如今大獲全勝,正是一鼓作氣,乘勝追擊的大好時機,眼下德州人心惶惶,以燕庶人之精明,又豈會放過這個良機!思及於此,李增枝的額頭頓時冒出一片冷汗。

李增枝的驚惶,馬和一絲不漏全瞄在眼裡。見這位堂堂前軍左都督如此膿包,馬和心中不由閃過一絲鄙夷。不過他旋即斂了心思,正容道:「王爺之意,是希望與李都督做筆交易!」

「和我做交易?」李增枝愕然道,「如今我無兵無勢,有什麼值得王爺惦記的?」

「其實也不是光和都督!」馬和道,「我家王爺是想通過都督,和曹國公做筆交易,希望都督在此間幫著說項。當然,大事若成,將來論功行賞時自也少不得都督那份!」

當聽到大功告成四字時,李增枝心中一驚,忽然意識道什麼,當即嚇得面如土色,連連擺手道:「不行!不行!這時候要我去勸哥哥獻城投降,他非殺了我不可!我已經被你家王爺害慘了,你們莫要把我往死路上逼!」

見李增枝一副如遇蛇蠍般的樣子,馬和忍不住要笑,不過他馬上忍住了,道:「都督想左了,我家王爺可沒這想法!」說到這裡,他又不無挪揄地道,「何況就算曹國公想降,下面的人也未必會俯首聽命吧!」

李增枝臉一紅。馬和說得沒錯。連戰連敗之下,李景隆早已是威風掃地,現在德州軍中對他忿恨的將士數不勝數。果真這時候下令降燕,城中必將大亂。南軍中雖不乏暗中同情燕藩者,但也有不少是真正效忠朝廷,一心戡亂護國的。要他們卸甲投降,他們必然挺身反抗,到時候李景隆別說控制全局,能不能保住性命都得兩說!

雖然聽出了馬和話中的諷刺,但李增枝也從中知道,燕藩並未有要哥哥投降的意思。念及於此,李增枝心中稍安,當即堆出一臉笑容道:「還請公公明示,使長到底要我做什麼?但凡能做到的,在下必然從命!」

「既然來找都督,自然不會要你做力不能及之事!」馬和嘿嘿笑道,「不過這必然從命,未免答應得太爽快了些吧!我在這裡,您自然慨然應允。可待我一走,誰知您又是何種光景?」

「豈敢!今公公既放我一馬,我必竭力效忠。皇天在上,我李增枝在此立誓,若有違反,必不得好死!」李增枝當即把胸脯拍的山響,慷慨發誓。

馬和搖搖頭,微笑道:「都督犯不著立誓。只是在下有一言相告,都督聽了,願幫王爺便幫,若不願相助,我家王爺也不強求!」

「公公請講!」李增枝恭恭敬敬地道。

馬和輕咳一聲,理了理思緒,侃侃道:「白溝河一戰,朝廷精銳折損大半。若再德州失守,王師盡沒,曹國公縱能亡命回京,也必會面臨滔天責難。屆時天子震怒,百官洶洶,曹國公前途至此盡毀,罷官奪爵也是難免,下獄、謫戌乃至殺頭,亦不是不可能事!至於都督您,更難逃追責,其下場恐比曹國公還要慘些。以曹國公與都督之心高氣傲,難道就真願從此淪落?就真願在世人鄙夷與唾罵中,渾渾噩噩渡過餘生?」

李增枝的冷汗一下子冒了出來。不得不承認,馬和講的是有道理的。白溝河大敗,實乃大明開國以來所未有,且其對朝廷之影響更是難以估量!現在德州大營已經亂成一鍋粥,燕軍一至,保不準會就此崩潰。到那時,自己和李景隆就真的徹底完了。即便德州勉強不失,僅白溝河和之前的北平之敗,自己兄弟也不會有什麼好果子吃。父親征戰一生,為李家拼得的萬世榮耀,到現在已宣告終結!

見李增枝滿臉沮喪和恐慌,馬和心中暗喜,但表面上仍不動聲色道:「不過我家王爺心存慈悲,不欲岐陽王之澤二世而斬!故特派我來,給你兄弟二人指點迷津。都督與曹國公若能遵從,不僅榮華不失,還能立下大功,將來之顯赫,甚至在當年岐陽王之上!」

「啊!」猶如一個將死之人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李增枝眼中冒出希冀的光芒,但其中也蘊含著一絲迷惑——能免遭大厄已是萬幸,這更加顯赫又從何談起?

似乎瞧出了李增枝的迷惑,馬和從容又道:「白溝河一戰後,乾坤已經易勢。朝廷從此元氣盡喪,我燕藩則聲威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