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乾坤易勢 第一節

「宣高巍上殿……」

伴隨著一陣尖利的叫聲,南軍參軍高巍迅速理了理衣冠,穿過承運門,又踏著丹陛右側的階梯步上丹墀,進入燕王府承運殿內。

大殿內,燕藩要員悉數到齊,分列兩旁。與往常不同的是,今日殿中央的小丹墀上置了兩張主座。左面椅子上坐的是眼下北平的主人——燕王朱棣;而坐在朱棣身旁的,則是太祖第十七子,寧王朱權。

「臣高巍叩見二位大王,二位大王千歲、千歲、千千歲!」來不及多想,高巍趕緊俯首於地,行臣子見親王禮。

朱權毫無反應。他瞧都沒瞧高巍一眼,只是垂著腦袋,漫不經心地把玩著手上的一柄玉如意。

「爾就是高巍?」過了好一陣,左邊兒座上的朱棣發話了,只是語氣十分平淡,讓人摸不透心意。

「回大王話,臣便是高巍!」高巍也不知道燕王此問之意,只得順勢答道。

「高巍……」朱棣托著腮幫子,若有所思地道,「若本王沒記錯的話,爾文章寫得不錯,洪武年間做過前府左斷事,後來犯事當誅。因爾昔日孝敬父母甚恭,先皇免爾不死,以旌孝道。可有此事?」

「是有此事,此乃高皇帝恩德,臣感激涕零!」高巍沒料到堂堂燕王竟對自己這個小人物也如此熟悉,不假多想,忙躬身答道。

兩句話問下來,朱棣語氣平和,所問也都是平常之事,高巍本有些忐忑的心也稍微穩了一些。

「爾一個孝子文士,不好好在京師待著,跑到李九江軍中做甚?既為南軍參軍,自是我燕藩之敵,爾又為何來北平求見本王?」閑話過後,朱棣總算步入了主題,言語間已帶責問之意,不過語氣倒不是太嚴厲。

「說到正事了!」高巍心一緊,忙答道,「稟王爺,臣充任參軍,並非欲與王爺作對。只是想藉此機會北上,有話稟告王爺。」

「哦?」朱棣冷冷一笑道,「有何事?儘管道來。」

高巍直起身子,略微激動地說道:「臣此來不為其他,實乃求大王息兵停戰,與朝廷重結舊好,以保天下太平,皇室和睦!」

「怎麼個和睦法?」朱棣歪著腦袋,若有所思地道。

見朱棣神態,高巍以為他心有所動,不由一陣暗喜,忙說道:「臣斗膽進言,請大王顧念叔侄親情,就此罷兵,朝廷與燕藩和好如初,如此豈不大好?」

「要本王罷兵?」朱棣似笑非笑道,「若罷兵,朝廷又將如何待本王?」

「皇上乃大王親侄,且天性寬仁!若大王有意化干戈為玉帛,止此兵戈,皇上又豈會再加治罪?臣願以性命相保,只要大王罷兵,朝廷必會既往不咎,大王亦將福壽永年!」高巍信誓旦旦地答道。

「哈哈哈哈……」高巍話一說完,朱棣當即放聲大笑,笑聲中充斥著嘲諷、憤怒與不屑。高巍聽了,臉色不由有些發白。

「福壽永年?」方才的平和早已無影無蹤,此刻的燕王臉色十分猙獰,「爾是什麼東西,也配保本王性命?皇帝要是寬仁,要是顧念親情,又豈會連削諸藩,逼死柏弟?又豈會將本王逼至絕路?爾一個白髮老生,在家飴子弄孫,混個善終也就是了,卻也敢來這裡信口雌黃?」

「臣沒有信口雌黃!」朱棣的辱罵深深刺傷了高巍的自尊,他當即頂道,「臣之言俱是正理。王爺若能幡然悔悟,尚能保得榮華。否則縱然一時得勢,朝廷聚天下之力,終將蕩平燕藩,到時候王爺將悔之無及!」

「悔之無及?」朱棣不無戲謔地道,「靖難至今已有半年,本王連戰連捷,南軍屢戰屢敗。這就是朝廷的本事?平燕平成這般模樣,爾還有臉拿天下之力來唬本王?爾就不覺得羞嗎?」

朱棣說完,眾人哄堂大笑。方才高巍之言,已讓眾人怒不可遏,只是有朱棣在,輪不到他們發話而已。此刻朱棣反唇相譏,眾人都覺得解氣,紛紛對高巍大加嘲諷。

高巍氣得渾身發抖,他感覺自己受到了平生最大的侮辱。但朱棣話糙理不糙,仗打到現在,南軍確實沒什麼拿得出手的戰績。想到這裡,高巍強忍怒氣,儘可能用誠懇的語氣勸道:「燕藩再強,亦只是一藩而已。正所謂雙拳難敵四手,王爺以武力相抗,終不可能是朝廷對手!臣懇請王爺能辨清大勢,不要再螳臂當車,行此無用之舉,還是與陛下重歸於好吧!」

「重歸於好?」朱棣譏諷道,「怎麼個重歸於好法?本王之前屢次上書,言明只要皇上誅奸臣、正朝綱,本王即願卸甲休兵,赴京請罪!可結果呢?皇上均置之不理,一個答覆也無!這就是皇上願重歸於好的態度?爾此番要本王罷兵歸藩,那好,爾可有皇上赦免詔旨?可有齊泰、黃子澄的人頭?若有,本王絕無他言,當即單騎進京,請罪闕下!」

高巍啞口無言!他哪有什麼詔書、人頭?他此次前來,完全是一腔孤勇,想憑一己之力勸服朱棣。建文從頭到尾都沒給過燕藩一個承諾!至此,高巍終於理屈詞窮,再也說不出話來。

朱棣當然知道高巍根本不可能有什麼詔書、人頭。本來,他都不打算見這個迂腐老儒,和一個兩手空空的人有什麼好談的?不過後來,在金忠的建議下,朱棣改變了主意,決定見上高巍一見。

見高巍無話,朱棣頭一揚道:「爾先下去候著。本王有本奏與皇帝,既然爾來了,便由爾代為轉呈,也省得本王再遣使南下。」

朱棣話中語氣充滿了不屑,高巍從中感覺到了這位王爺對朝廷和建文的輕視。他正欲再爭,可馬和和黃儼已迎了上來,不由分說便將高巍先「請」了出去。

待高巍下殿,朱棣扭過頭,瞅了仍舊心不在焉的朱權一眼,隨即將目光瞄向了金忠。金忠會意,隨即出班奏道:「殿下,微臣以為,此次上疏,言語間不妨犀利些,也好讓朝廷能夠明是非,辨忠奸。」

朱棣點了點頭。這是之前就已商量好的。早在靖難之初,朱棣便曾上了一道奏本,其間他言辭誠懇,極盡謙卑,可以說到了聲淚俱下的地步,無奈朝廷置之不理。而如今,燕藩連連獲勝,實力今非昔比;南軍卻連戰無功,舉步維艱,此消彼長之下,朱棣已多多少少有了些說硬話的本錢。

不過金忠此時提起這議定之事,並非要再次提醒朱棣。他不過是以此為引罷了,真正重要的還是下文:

「殿下,此疏意義重大,事關朝廷對我燕藩態度,因此臣等不敢代勞,還請殿下仔細斟酌,親書其詳。」

「斟酌可以,動筆就算了。」朱棣擺擺手回應道,「本王帶兵日久,文字上的功夫早稀疏了。前兩日練字,竟無一個入眼的。真要拿到朝廷,必會被那些左班文臣引以為笑,故還是讓別人代筆的好。」

金忠聽完,故作猶豫道:「若無殿下親筆,朝廷恐疑我誠意,其效果必然不佳!」說到這裡,他又看了看朱權,忽然大喜道,「有了!寧王書法,向來冠絕諸王。眼下燕寧合流,寧王殿下與大王便是一體。此書由大王授意、寧王手書,送與朝廷,其效豈不更佳?」

朱權渾身一哆嗦。以他的聰明,又豈能不明白金忠這番話的狠毒用心?這是要把他牢牢綁死在「靖難」戰車上啊!

朱權被朱棣從大寧挾持到北平,本就是心不甘、情不願之事。故打第一天起,他便小心謹慎,盡量別和燕藩的靖難發生太多關係,也好留下一條後路。所以今日朱權雖受朱棣「邀請」,一起接見高巍,但從一開始,這位寧王便有意態度漠然,想通過此舉讓高巍明白自己附燕,實是受脅迫所致。

可金忠之言,卻猶如一把大鎚,瞬間便將自己的如意算盤砸了個粉碎!這奏本豈是寫得的?白紙黑字,一旦送到朝廷,建文必認定自己黨附燕逆,死心反叛!到時候自己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臭算命的,好歹的心計!」朱權心中狠狠罵道。

想到這裡,朱權扭頭看了看朱棣,朱棣也正好側目過來。四目交會,朱權心中一凜。朱棣儘管面色溫和,眼中卻毫無掩飾地透露出期望之意。朱權立刻反應過來:金忠的話,其實就是朱棣的意思。今天讓自己過來,就是為了徹底拉自己下水!

朱權何等伶俐!他腦筋飛轉,馬上弄清了形勢:眼下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想不寫也不行了!

想到這裡,朱權苦笑一聲對朱棣道:「不想小弟的那點微末道行,竟能入世忠的法眼。既然大兄不便動筆,那我便勉為其難了。只是筆劃間若有不周整之處,還望大兄勿怪!」

朱權的痛快倒讓朱棣有些意外,他原先以為要好好的威逼利誘一番,才能夠懾服這位心猿意馬的弟弟。大喜之下,朱棣當即起身,對著高熾兄弟高聲叫道:「還不趕緊拿筆墨來?著爾等親自伺候十七叔揮毫!」

高熾鋪紙,高煦磨墨,在朱棣口授大意下,朱權詳加構思,斟詞酌句。不到半個時辰,一道洋洋近兩千言的奏本便已寫好。

待大功告成,朱權從頭瀏覽一番,覺得滿意了,方起身呈給朱棣。朱棣接過奏本,馬上仔細閱讀起來:

蓋聞天下之至尊至大者,君與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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