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北平鏖兵 第七節

脫離戰場後,馬和率著鐵騎繞了一個大圈,直到天色漸黑,才回到燕軍本陣。此時戰事已經結束,一日下來,南軍在戰場上折兵兩萬,燕軍有近六千傷亡。白日間兩軍對陣的空地上,已堆滿了戰死將士的遺骸。

燕軍雖然損失較小,但燕藩實力畢竟不能和朝廷相比。六千兵馬傷亡,也讓朱棣心疼了老半天,直到馬和回來將戰果報上,他才轉憂為喜。

早在南軍營帳起火時,朱棣便知馬和成功了。但當時相隔甚遠,敵營到底有多大損失,他一時卻不能判明。馬和回來後稟明戰果,他才得知這個內官已率部連破敵軍七營,斬敵約兩千有餘。

本來,按照事先打算,朱棣是想把南軍的營寨攪個七七八八,逼得李景隆的二十萬大軍不得不悉數露宿荒野才好;而眼下僅燒七營,按南軍每營駐兵萬人計,所影響的敵軍亦不過七萬左右,再折算上南軍白日間的損失,真正無家可歸的南軍將士亦不到五萬。

儘管與預期相距甚遠,但朱棣還是驚喜萬分。畢竟,事先的預期是建立在朵顏三衛的基礎上。馬和所部論人數不及韃騎之十一,卻能在韃騎後撤,戰事不利的情況下奮然挺擊,並取得如此驕人的戰績,這不能不讓朱棣對這位親信內官刮目相看。「想不到三保還是個將才!」朱棣心中暗暗道。

將馬和好好誇獎一番後,朱棣命他退下歇息。此時金忠走過來道:「王爺,三保雖勝,但南軍元氣未損,營寨亦大半完好。如此一來,想擊潰九江,恐還要多費些周折!」

朱棣扭頭一想道:「世忠說得是。不過此戰雖未盡如人意,但收穫也不小。南軍本就軍心不穩,經三保這麼一攪,士氣必然更加衰落。且眼下天寒地凍,南軍七營被焚,數萬人馬皆需露宿,一夜下來,必然減員甚多,怨聲載道更是難免。如此一來,再戰時南軍已先氣奪。若無大的差池,明日交鋒,九江小兒就有可能支持不住。只要將其擊敗,接下來便是一潰千里,到時候我軍再乘勝追擊,冰天雪地之下,這二十萬人馬必然葬身荒原。」

金忠略一思忖,點頭道:「這倒也是,不過我軍即便得勝,恐也至少得再折上一兩萬人馬,較之前所料倒是超出不少!」

「世上事哪有十全十美的!」朱棣淡淡笑道,「正可謂求其上而得其中,能至此間之局已屬不易,這還多虧了三保英勇。世忠不可奢求太多!」

「王爺說得是,忠謹受教!」金忠也是一笑。想了一想,他又道,「我軍營寨皆扎在孤山。今日戰事已畢,我軍是否回營就寢,待明日再前來再戰?」

「不可!」朱棣斷然否決道,「孤山離鄭村壩還有一段路,此時回去,若九江趁機逃跑就壞事了。今晚大軍便在此宿營。」

金忠一愣道:「我軍素來以長槍扎地為柵,故紮寨倒不費事。只是要將營帳移來怕是不易。若無營帳,將士們只能露天而眠。縱我燕軍不懼嚴寒,但若露宿一夜恐也不好受!」

金忠說完,朱棣沉默一番,又抬頭望望天空,旋道:「今日天空晴朗,晚間應不會有雪,風雖大些,但可讓將士們抱團取暖,挺一夜就過去了。此次決戰,事關重大,萬不可為一時之安適錯失良機!」說到這裡,朱棣忽然想到了什麼,又問金忠道,「大寧帶來的那些酒還在么?」

原來大寧打下後,燕軍也繳獲了好些烈酒。雖說朱棣在靖難伊始便下了禁酒之令,但那是為了避免消耗糧食。現成的美酒擺在眼前,燕軍將士自然沒道理將其放過。回師之時,這些酒也都被裝車帶上,隨輜重一起拖到了孤山。

見朱棣問酒,金忠頓也想起這件事,當即拍手笑道:「對啊,這般取暖的好物怎就忘了!記得從大寧城出來時,光酒就裝了二十輛大車。將它們取來分給將士們,這漫漫冬夜也就不難熬了!」

「不錯!」朱棣也呵呵笑道,「速速派人取來,分給將士們暖身子用。不過分時要吩咐下去,喝酒需以不醉為限,切莫只顧貪圖一時痛快。此地與南軍大營近在咫尺,若大家喝醉了,南軍又來劫營可就糟了!」

「臣明白,王爺放心!」金忠笑嘻嘻地一揖,隨即退下安排去了。

暗夜終於降臨。在北風的呼號聲中,燕軍將士三五成群依偎到一起,互相借用別人的身子取暖。而從孤山大營運來的烈酒,則就成了他們抵禦嚴寒,熬過這漫漫長夜的重要法寶。

朱棣的處境要比普通將士好些。火真派人到白天的戰場上揀了一些遺棄的馬鞍,引燃後點起了一堆篝火。此時,朱棣、朱高煦和金忠他們在一群隨軍出征內官的伺候下,圍著篝火取暖。

朱棣見馬和仍侍立在身後稍遠處,享受不到篝火帶來的暖意,遂心念一轉,扭頭向他招手道:「三保,坐本王身邊來!」

馬和心中一暖,但身子卻仍不敢動,只是一躬身恭敬回道:「奴婢哪敢跟王爺平起平坐!」

「這麼大一堆火,周圍僅就我們幾人坐著,還剩出這麼多位置,浪費了可惜。三保儘管過來!」朱棣仍繼續道。

見燕王這麼說,馬和不敢再謝絕,忙躡手躡腳地跑到火堆跟前坐了。

朱棣一笑,正欲和他說話,卻發現仍侍立在後的狗兒他們眼中發出羨慕的目光,遂一笑道:「爾等也湊過來吧!」

「謝王爺!」狗兒的手腳都快凍僵了,見燕王發話,頓時大喜,忙先告謝,然後歡呼雀躍地跑過來挨著馬和坐了。黃儼、亦失哈、尹慶等幾個內官也跟了過來。

見狗兒一臉欣喜樣兒,金忠忍不住打趣道:「你這狗兒,王爺話聲還沒落,就急不可耐地跑了過來,一點規矩都沒!」

「金先生這可冤枉奴婢了咧!」狗兒作出一副苦相道,「先生你看,那些將士們都坐在一起,還有烈酒暖身;咱們卻只能規規矩矩地站著,時間久了,狗兒確實是凍得緊哩!」

金忠撲哧一笑道:「也就你這狗奴才敢這麼放肆!這些話要放給三保他們,凍死也不敢說!」

狗兒是內官裡頭的一個另類。他年紀較小,生來一個活潑好動的性子,平日里又機靈得緊,很會討人歡心。燕府內官中人才不少,若論最得朱棣器重,當數馬和與黃儼,而論喜愛,則非狗兒莫屬。狗兒深知王爺就喜歡自己這種善於逗趣的勁兒,故偶爾會瞄準時機,有意裝傻賣乖一番,如此不僅不會惹朱棣生氣,反讓他覺得自己機靈討喜。

果不其然,朱棣見著狗兒那副明顯是裝出來的委屈樣兒,當即樂哈哈大笑道:「這是本王疏忽。今日一仗,爾等內官亦有上陣殺敵,出力不在將士們之下。這時候還讓爾等侍立,倒顯得本王不體恤下屬了!」

「王爺這可折殺奴婢了!」狗兒嘻嘻笑道,「侍候王爺本就是奴婢們的本分;能讓奴婢們烤火,那是王爺的恩寵。」狗兒眼力極佳,此時見已達到目的,便立即見好就收。

朱棣含笑擺手道:「這得感謝三保。若不是他,本王一時半會兒還想不到這茬,爾等恐還需多站些時候!」說到這裡,朱棣又想起什麼,轉而饒有興緻地問馬和道,「平日也沒見爾研習兵法。今日之戰,爾卻能審時度勢,瞄準敵陣調動之機一擊建功,這份臨機應變的本事,便是古今名將也不過如此。爾倒說說,這番本領是從何處學來的?」

見朱棣發問,馬和忙彎腰道:「王爺過獎了。其實奴婢也沒讀過兵法,只是小時候多聽父輩講些前元戰事,故而領悟了些,不想今日卻派上了用場。」

「哦!爾祖先原是做什麼的?眼下左右無事,不如說來給大伙兒聽聽?」朱棣只知道馬和是雲南的回回,傅友德、沐英平滇時將他掠入宮中,後又跟自己來到北平。除此以外,其他的就不清楚了。此刻見馬和說起家世,朱棣愈發生了興趣,便就這個話題扯了起來。

「王爺既有興趣,奴婢自然知無不言。」馬和淡淡一笑,隨即將自己的家事娓娓道來。

原來馬和一家本是前元色目貴族。元朝初年,其六世先祖瞻思丁從西域來到中土,曾任雲南行省平章,死後被追封為咸陽王;馬和的曾祖父伯顏在前元大德十一年任中書平章,其父馬哈只也被元廷封為滇陽候。

出身於這樣一個世家望族,馬和兒時自也是受過良好教育。蒙元以武立國,蒙古、色目貴族均重視武事。馬和自小便聽父親叔伯評講大元開國拓疆的往事,久而久之,自也對軍伍戰事了解不少。其一身武功的底子也是在此期間打下的。

洪武十三年冬,傅友德、沐英攻入雲南,馬家迅速敗落。此時馬和年僅十一歲。作為前元世宦之後,馬和難逃此劫,成了大明軍隊的俘虜,被擄入宮中,做了宦官。後來朱棣就藩北平,馬和被選中隨行,從此便成了燕府的人。

這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當馬和講完之時,他的雙眼已泛著淚花。

朱棣等人聽完也是十分驚訝。他們從來沒想到,這個朝夕相處的小宦官竟有如此顯赫的家世。而馬和這種由貴族變為閹人的悲慘經歷,也讓朱棣他們嗟嘆不已。

過了好久,朱棣方吶吶道:「不想三保竟有如此往事!」他想了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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