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襲取大寧 第八節

這一日午後,朱棣正欲躺下小歇,金忠一臉沉重地走了進來。

見金忠如此神色,朱棣心中一凜。他已授予金忠全權,負責招攬大寧諸衛及朵顏三衛胡部的諸般事宜,莫非這其中出了什麼岔子?

「招附之事出什麼差錯么?朵顏三衛不願歸附?」按捺住心中的不安,朱棣沉著問道。現在大寧諸衛已收編得七七八八了,松亭關是由朱棣親派馬和負責,金忠這邊要出差錯便能是朵顏三衛的這幫兀良哈人。

「回王爺話!」金忠躬身道,「朵顏衛頭領脫兒火察、福余衛頭領安出、泰寧衛頭領忽刺班胡已聯名來信,言三部願追隨大王,南下靖難!大王送去的綢緞和茶磚他們也都收下了。」

「好啊!」朱棣一拍手,臉上露出欣喜的笑容,「只要三部願附,則我燕藩如虎添翼。兀良哈人昔日隨本王討伐殘元朝廷,十分得力,此番他們又慷慨相助,實乃忠勇之輩!爾再去和他們說,只要靖難功成,本王絕不吝爵祿金銀之賞!」

「王爺!」金忠的臉上卻一絲笑容也無,「只是他們還有一個要求!」

「有何要求?只管講出,只要本王有的,但無不允!」

金忠小心翼翼地瞄了朱棣一眼,猶豫半天才囁嚅道:「他們要王爺靖難功成後,將大寧之地賜予他們!」

「什麼?」朱棣臉色大變,當即矍然而起道,「割地給胡人?」

「是!」金忠無可奈何地咽下一口唾沫道,「三人言,大寧非華夏舊土,且位於塞外,不適農耕,於大明並無太大用處。若能將此地賜予他們,作為牧馬之所,則三衛必誓死效忠殿下,並永為大明屏藩!」

「胡扯!」朱棣怒髮衝冠道,「大寧之地,乃父皇在世時所得,已納入中國疆土!本王就藩北平,為大明戍守北疆,豈能將祖宗之地讓與夷狄!兀良哈人狼子野心,其心當誅!」

金忠露出一絲苦笑。「驅逐胡虜,恢複中華」,這一直是大明君臣最引以為傲的功績。開國以來,明朝屢次派兵出塞,打擊北元;雖也遭過敗績,但從不曾有半點退縮。正是在這種持之以恆的打擊下,蒙元勢力不僅在中原迅速消失殆盡,連在其老巢漠北,也都陷於四分五裂的狀態,不能再對中國形成威脅。朵顏三衛雖早與韃靼的北元朝廷斷絕關係,但畢竟也是蒙古部族。在這個視韃子如寇讎的時代,讓朱棣這樣一位皇族親王,一位曾經屢次出塞伐胡的北軍統帥「賜土」給韃子,莫說朱棣勃然大怒,連金忠自己都覺得難以接受。

但憤怒歸憤怒。金忠卻也有自己的計較。思忖再三,金忠嘆口氣道:「王爺!朵顏三衛固然是無恥之極,然值此之際,臣以為別無他途可選。應允賜地,實乃眼下不得不為之舉!」

若是別人說這種話,朱棣沒準兒當場就命人把他拖出去打了。但從金忠口中道出這些,朱棣在憤怒之餘,卻也稍微冷靜了下來。對於金忠,朱棣還是有些了解的。金忠進入燕府後,朱棣曾暗中派人查過他的底。金忠是寧波人士,祖上曾為南宋世宦。蒙元滅宋,金家就此沒落,其祖甚至曾淪為蒙古貴族之奴。終元一朝,蒙人視漢人如豬犬,金忠祖上備受欺凌,他本人對韃子自然是滿腔恨意。這一點,從金忠從來只稱朱棣為「王爺」或者「殿下」,而絕不使用「使長」這一元朝習稱中便可瞧得端倪。這樣一個人物,卻對割地給韃子持贊成態度,朱棣便不能冒冒然地將其視為悖逆。

「世忠此話怎講?」強捺心中憤怒,朱棣冷冷問道。

「王爺!」金忠整理好思緒,冷靜言道,「此次大寧軍馬全數南下,大寧一地已無我明軍鎮守。即便王爺不允賜土,朵顏三衛亦會趁機占奪。胡人豺狼心性,不知忠義為何物,想讓兀良哈人顧及當年朝廷收留之恩而不趁火打劫,幾無可能。若果真如此,不但大寧之失不可免,王爺還少了一支精銳韃騎。且將來朵顏三衛亦會成為大明之敵。橫豎不能守,兩害相權取其輕,倒不如做個人情,允諾將大寧賜予三衛!」

金忠這話確實有道理。要和聚天下之力的朝廷作對,朱棣絕不可能放過任何一支可以收附的兵馬。若果真這樣,那大寧便真就成了砧板上的肉,只能任胡人肆虐。以燕藩的實力,絕無餘力在與朝廷交鋒的同時再去守一個孤懸塞外,無依無憑的大寧。但明知這些,也不足以讓朱棣答應「賜土」。聽完金忠之言,朱棣冷笑一聲道:「若兀良哈人有膽,便儘管來取便是。『割地』乃遺臭萬年之舉,本王不是石敬瑭,絕不敢應允此事!」

金忠無可奈何地一笑。他明白朱棣內心的想法。若不答應割地,那即便大寧現在丟了,待將來天下落入己手,朱棣仍可以理直氣壯地派兵把它奪回來。以明朝國力,莫說區區朵顏三衛,就是把漠北的韃靼和瓦剌兩大部落統統加上,照樣遠不是中國對手。可若一旦應允,那麻煩可就大了。雖然朱棣從未明言。但大家都心知肚明,一旦靖難成功,他絕無可能只當個周公這麼簡單。若其登基為帝,那這番賜土承諾便成了金口玉言。華夏不是夷狄,對外藩背信棄義,這種事身為皇帝者是無論如何也不能為的。到時候不光是他朱棣,就是其繼位者,亦不能仗勢欺人,無故違反承諾。那樣的話,除非朵顏三衛謀反,否則大寧就無論如何也收不回來了。

若僅是如此,那金忠也絕對贊成拒絕割地。朵顏三衛韃騎固然驍勇,但少了他們,燕藩也未必就不能成事。但金忠明白,事情沒有這麼簡單。一拱手,金忠沉痛道:「據臣打探,現朵顏三衛中已有殘元信使出沒。想來是韃靼知我大明內亂,意欲趁火打劫。若將朵顏三衛逼向殘元朝廷,那韃子必然會南侵。到時候我燕藩南要對抗南軍,北面還要抵禦韃子,只怕……」

金忠沒有說完,但朱棣已是渾身一抖。不錯,若自己拒絕割地,那朵顏三衛奪取大寧後,為防將來遭報復,必然引韃靼自保。韃靼乃元廷餘孽,重返中國之心一直不死。若能有此良機,他們就算以前內部不合,也多半會齊心南下。即便韃子之力不足以再佔中國,但哪怕只是到北平洗劫一番,也不是眼下的燕藩能承受得了的。可若答應割土,朵顏三衛得以獨佔大寧,那他們必然不希望殘元朝廷插上一腳,並且會盡心竭力地助自己靖難成功,以確保承諾得以兌現。算來算去,朱棣不得不承認,割讓大寧,已成為自己的唯一選擇。

「大寧自古非中國之地,雨水稀少,土地貧瘠,不適屯墾;且其孤懸塞外,無險可守,大明要長據此地,必需屯重兵,耗重餉,於國家卻無太大裨益。棄掉大寧,只把住燕山諸隘口,我中國則進可攻、退可守,不僅耗費大大減少,且仍可隨時出塞擊胡。以漢唐之盛,尚且不謀塞外之地,便是因其得不償失也……」金忠仍在為放棄大寧尋找理由,但朱棣清楚,這不過是為求自己心安的借口罷了。大寧之地宜牧不宜耕,又孤懸塞外,直面胡虜,對中原朝廷來說確實是得不償失,這一點朱棣以前便明白。但主動棄土是一回事,被逼「賜土」又是另一回事。昔日的華夏王朝哪怕是在最鼎盛時,也都曾有過棄土之舉,但那是在權衡利弊後的主動放棄,與被胡人脅迫割地是完全不同的!這樣的「賜土」,對朱棣、對大明朝來說,都無疑是大大的侮辱!

不過朱棣終於還是接受了金忠的建言。畢竟他已經沒有更好的選擇。苦澀一笑,朱棣無奈地道:「便照爾之言辦吧!」說到這裡,朱棣眼中閃過一道精光,驟然厲聲道,「告訴兀良哈人,若膽敢背棄燕藩,背棄大明,那本王必將嚴懲不貸!」

「遵旨!」金忠拱手一躬。頭一回,他在自己的建言被朱棣採納後不但不覺欣喜,反而痛苦萬分。望著朱棣充滿怒火的眸子,金忠長嘆口氣,步履沉重地走出門去。

望著金忠遠去的背影,朱棣的心緒久久不能平息。忽然,他走到窗前,仰望天空,用壓抑的嗓音狠狠吼道:「本王絕不做石敬瑭!總有一日,本王要將大寧之辱十倍補回……」在這一刻,朱棣第一次對將來手握權柄後的國策有了朦朧的設想。雖然,他眼下的身份不過是一個謀逆的藩王。

在朵顏三衛胡騎依照約定趕到大寧城下後,燕軍終於要拔營南歸了。這一日風和日麗,上午,朱權與朱棣在王府承運殿內暢談半日,隨即兄弟二人手挽手一起登車,向南門駛去。

南門外,三萬燕軍,一萬朵顏韃騎以及徵集到的近三萬原大寧軍已整裝列隊。當燕王的車駕駛出南門時,官道兩旁爆發出雷鳴般的歡呼聲。

寧王朱權此刻心情不錯。他數日前已令王府內官攜自己的令旨前往松亭關,召營州三護衛回防大寧。只要燕軍一走,自己就徹底解脫了。於燕王,自己協助他將大寧都司兵馬悉數徵收;於朝廷,自己在最困難的時候仍沒有背叛,且還保住了大寧城。有這麼一番「功績」,到時候無論獲勝的是燕王還是朝廷,他們應都不會再為難自己。至少短期內,自己一方藩王的地位是保住了。

過了一陣,見兄弟情深的戲也演的差不多了,朱權作拭淚狀道:「今日與大兄一別,卻不知何日方能再見。大兄奉天靖難,為國除奸,小弟本當應捨命追隨。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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