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興師靖難 第五節

高熾三兄弟返回北平,燕王朱棣喜出望外。晚上,朱棣難得的在後宮設家宴,為三位兒子接風洗塵。筵席上,朱棣一反往日嚴肅,與眾人談笑風生,一副歡快之態;因知父王難得開心,三人為免掃其興頭,便也不約而同地將妙錦密報暫擱下不提,只專揀好話奉承雙親。一頓晚宴從酉時二刻開始,直近亥時方散。高熾等人旅途辛勞,此時也覺得乏了,朱棣遂命他們各自回宮,早些歇息。

第二日高熾一覺方醒,已是日上三竿。待他洗漱完畢走出房門,王景弘已在外面候著。一見景弘,高熾便埋怨道:「爾怎不早些喊我起來?我久未回府,今日一早便應去給父王和母親請安,這都什麼時辰了?」

王景弘忙答道:「世子爺這可是冤枉奴婢了。昨日您一回宮,王妃緊接著就吩咐奴婢,說三位小殿下一路辛勞,必是累的緊了,今日便免了這虛禮,讓您們睡個踏實!」

高熾這才放下心來,隨即笑著說:「其實也沒完全踏實。昨晚不知怎麼了,隱約覺得有鵝不停地叫,倒讓我心煩意亂了一陣子。王府里什麼時候養鵝了?」

王景弘卻沒立馬答話,而是先張望一下,方湊到高熾耳根子前道:「眼下風聲越來越緊,朝廷削燕恐怕也就在這幾月了。王爺從京里回來後,便暗中命人於後宮打煉鐵甲,以備不時之需。因著打鐵聲音太大,道衍師傅便讓王爺在後宮中又養了這一大群鵝,以免被外人察覺。如今我燕府上下,對外都稱王爺病後好吃鵝肉,世子爺出去也別說漏了嘴。」

高熾聽了心中一凜,也不說話,直往朱棣寢宮走去。

到寢宮門前,正巧碰著副承奉黃儼。一問之下,才知道父王一個時辰前到太液池去了。高熾遂又轉奔太液池。

太液池始建於金朝,在元代時成為皇宮的內湖。當年燕王就藩,朱元璋為節省民力,令其勿新建王府,而以元代舊宮為府,朱棣遵旨照辦。元代皇宮規模宏大,新的大明燕王府雖只佔其一部分,但也規制驚人,太液池也被囊括進去不少。太液池在元時為皇室遊玩專用,湖光山色,景色十分怡人,所謂「燕台八景」之一的「太液秋波」便指此處。高熾走到太液池旁,正與高煦和高燧撞個正著,他們也是來尋父王的。三兄弟聚到一起,找了個小答應一問,才知道王爺在池中瓊華島上的山頂涼亭。三人便又趕緊過橋上島。

瓊華島也是燕台八景之一,名為「瓊華春陰」,全島由泥土堆積而成,到處點綴太湖石,島上有小山一座,上面遍植松柏。朱棣就藩後,在山頂建了個小涼亭,夏日裡經常過來乘涼,一覽湖光山色,倒也十分愜意。高熾等人無心覽景,只沿著階梯一路而上,快到山頂時,便隱隱聽到有人吟詩:

蒼山突兀倚天孤,翠柏陰森繞殿扶。

萬頃煙霞常自有,一川風月等閑無。

喬松挺拔來深澗,異石嵌空出太湖。

儘是長生閑活計,修真薦福邁京都。

高熾聽得一愣。這詩倒甚為熟悉,正是金末名道丘處機的《瓊華島七言詩》,但吟詩的聲音卻甚為陌生。高熾一望兩位弟弟,高燧也是一臉茫然,高煦卻是哼了一聲道:「不曉得父王又從哪尋來些莫名其妙的酸腐文人!眼下朝廷的刀都架到咱父子脖子上了,他老人家還有興趣找人吟風弄月!」

高熾一笑,也不應聲,繼續往上爬。待到山頂,一陣涼風拂過,三人頓覺神清氣爽。高熾放眼一瞧,前方涼亭內聚著三個人。除父王朱棣外,另一個是道衍,還有一位卻是個頭戴黑色萬字巾、身穿天藍色直裰袍的文士。不過此人正背對著他們,看不清面孔。

「兒臣參見父王!」不暇多想,三兄弟疾步走進涼亭,向朱棣躬身行禮!

朱棣今天看上去氣色不錯。待三兄弟站起,朱棣正要說話,卻聽高熾突然失聲道:「哎呀,你不就是那天給我測字的金先生么?」

朱棣先是一愣,繼而順著高熾的眼光瞧去,見他竟是朝著旁邊那位藍衣文士說的,心中頓時大奇。

藍衣文士見高熾如此,卻只微微一笑,旋不慌不忙地對高熾一揖道:「金忠見過世子!數月不見,世子別來無恙乎?」

見金忠如此從容,高熾一怔,方叫道:「原來你早就知道我是誰?」

金忠一笑:「小人於看相略有心得,世子爺氣度非凡,我怎會不知?只是當日世子有意不表身份,小人自也不便說破。」

「這是怎麼回事?熾兒莫非見過世忠?」朱棣忙在一旁問道。

高熾見父王問話,忙將那日見金忠之事說了,末了方道:「本來準備再找時間去金先生處請教,結果一入京師便是數月,不想今日竟在父王處見著。」

朱棣哈哈一笑,便把金忠之事與高熾說了。原來朱棣見朝廷屢謀削燕,自是暗中防備。入京前,朱棣密令道衍尋訪智謀之士,收為己用。金忠在北平數載,與道衍也有往來。道衍屢次與其交談,發現其學識淵博,不但通曉陰陽,對兵法戰陣也是十分精熟,於是暗暗稱奇。朱棣既有交待,道衍便將金忠引薦給了他。經過幾次長談,朱棣對金忠也是大為讚歎。朱棣手下有袁忠徹這等大師,倒不稀罕金忠的陰陽之術;真讓他看重的,是金忠對兵事的精通。這個相士於三略六韜無一不曉;說起武侯陣法、李衛公陣法也是頭頭是道,並頗有獨到見解。燕府能人不少,卻正缺這麼一位熟悉兵事的謀士。經過幾番試探,金忠也表示願意效忠燕王,且他又是道衍薦的人,朱棣便將其引為腹心。眼下乃多事之秋,朱棣不便直接將其任為屬官,便以國士待之,時常密召其進府議事。高熾留京數月,此時方再見得這位異人。

朱棣說完,方又笑道:「世忠乃飽學之士,尤其熟於兵法;爾素不好兵事,現既與他相識,正可讓他多多指點。」

高熾忙道:「父王說的是。以前便想著拜金先生為師,只是進京耽擱了,眼下先生入了燕府,我自當朝夕請教。」說完,便向金忠一揖。

金忠忙還一長揖道:「世子才學俱佳,臣豈敢當您師傅?只是世子平日有什麼記不清的,臣查缺補漏勉可效勞。」

高熾與金忠你謙我讓,不亦樂乎,旁邊的高煦見了卻一陣膩歪。他平日最煩的就是這些文士,此刻見這個金忠被父王信任,又與高熾有舊,心中更是不爽。高煦上前一步,正欲說話,忽然山下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眾人循聲望去,卻見王府承奉內官馬和慌慌張張地跑了過來。

「王爺,出大事了!」馬和踉踉蹌蹌地跑進亭子,把幾張薄紙奉到朱棣面前,上氣不接下氣地道,「王爺,京師邸報,岷藩被削!」

「什麼!」馬和話一出口,在場眾人皆大驚失色,先前的輕鬆氣氛瞬間散盡。朱棣一把奪過邸報,打開一看,雙手隨即又不由自主地抖了起來。

原來就藩雲南的岷王朱楩與世鎮雲南的沐家將門向來不和。西平侯沐春死後,其弟沐晟襲爵。沐晟見朝廷削藩日急,便抓住機會,將朱楩平日諸多不法之事收集到一起,扎紮實實地參了他一本。朝廷得報,便將朱楩廢為庶人,就地收押。邸報上登載的,正是沐晟參朱楩的諸般罪行,以及建文的削岷詔旨。

「喪心病狂!」看完邸報,朱棣當即狂哮。這已是第五位被削藩王了!尤其這一次,距離湘王自焚尚未滿兩月!想到建文的霹靂手段,朱棣憤怒的同時,也感受到了沁骨的寒意。

「父王!莫要猶豫了,起兵吧!不然下一個就輪到咱們了!」高煦突然衝上前,大聲喊道。

「爾胡說什麼?」朱棣一嚇,馬上出言斥道。

「兒臣沒有胡說!」高煦臉漲得通紅,急匆匆地把妙錦的密報說了,末了叫道,「皇帝謀我燕藩之心,四姨已說的明明白白!若再不舉兵,怕是就來不及了!」

朱棣臉色一片慘白。沒什麼可猶豫的了!妙錦的密報,已將朱棣內心深處隱藏的最後一絲幻想也擊得粉碎。如果說,就在片刻之前,他還在奢望建文能放他一馬的話,那眼下,他已不得不接受這個殘酷的現實——朝廷與燕藩之間,已再無絲毫餘地了!

「世忠,你怎麼看!」朱棣陰沉著臉問金忠道。

金忠默然。過了半晌,他方抬起頭,冷冷吐出八個字:「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世忠先生也認為本王只剩舉兵一途?」朱棣尚未答話,高熾已緊張地問金忠道。

「世子!」金忠淡淡一笑,對高熾一拱手,堅聲道,「眼下不可舉兵!」

「啊……」金忠話一出口,高熾兄弟俱是一驚。事情都到這份上了,他怎麼還說不可舉兵?莫不真要讓大伙兒束手就擒?高煦性急,當即忿忿道:「人家拉屎都拉到咱頭上了,為何不能舉兵!」

與三位兒子的驚詫莫名不同,朱棣倒是頗為冷靜。他望著金忠足足半晌,方淡淡道:「敢問世忠,為何不能舉兵?」

「舉兵自是必然,但不是現在!」金忠斷然答道。說到這裡,他又望了望朱棣,只見朱棣卻是面無表情,顯得十分鎮定。金忠略有些詫異,不過也不暇多想,只是轉而問高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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