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興師靖難 第三節

金陵,紫禁城。

武英殿內,齊泰、黃子澄與方孝孺三位大臣眉頭緊鎖,臉上不約而同地掛滿了憂慮。三人面前的殿內小丹墀上,建文也是一副愁眉不展之態,望著御案上的幾道奏本沉吟不語。

「三位愛卿意下如何?」良久,建文終於發話了,「太祖小祥已過了十來日,燕藩三子的乞歸奏本已上了兩道;北平的四叔也上疏稱病,乞子北歸;再加上朝中勛戚現是輿情沸騰,物議洶洶,朕實無理由再扣三人不放了啊!」

「勛戚居心叵測,妄興物議,可惡至極!」齊泰忿忿罵道。早在太祖小詳之期屆滿之前,齊泰便為建文續扣高熾三人想好了辦法——裝聾作啞,對燕藩父子的乞求歸奏本一律留中不發。如此,怎麼著也能再拖一兩個月。眼下針對燕藩的各項布置已將就緒。再過兩個月,朝廷便可從容下旨削燕,到時候高熾等人再哭天喊地也是枉然了!可沒曾想,就在這節骨眼兒上,剛老實了沒幾天的勛戚們又出來攪局!而更讓齊泰感到憤怒的是,除了為燕藩三子陳情外,勛戚們這次還趁勢向黃子澄和自己發起了猛烈攻擊!

「勛戚們之所以鬧事,實與改制不無關聯!」相對與齊泰的忿忿,方孝孺倒甚為冷靜,「改制對勛戚利益觸及頗多,他們心中自是不滿,先前雖強行壓制,但終不能讓其心服。有燕藩在外掣肘,朝廷想再推進改制便會有所顧忌,此間關聯,勛戚們必已摸得一清二楚。何況前些日湘王自焚,陛下名譽也多少有損,勛戚們擇此時機發難,陛下縱是不肯,恐也不好拒絕。」

方孝孺侃侃而談,建文連連點頭。這正是他眼下的難處所在!

建文當然不願放三子北歸。若在先前,他想也不用想,敷衍拖延一番,繼續將三人扣下便是。只是前些日湘王自焚,朝中輿論大嘩,弄得建文十分被動。他自己也沒料到削藩竟會削出個親王自焚來。儘管為削藩大局著想,他強行將此事壓了下去,但畢竟也落了個「殘害親族」的嫌疑。就在昨天,建文給呂太后請安時,母后還提起此事,暗勸建文不要太過,免得既傷了親情,又落得個壞名聲。

母后那邊,建文還可以糊弄,而勛戚們的詰問就不好應付了。前日早朝,王寧便又跳了出來,當庭彈劾齊泰、黃子澄心懷異志,殘害親王,請建文嚴治其罪。王寧本就是個二杆子性格,此次改制也讓身為後軍都督的他很不高興。高熾等人乞歸的本子剛一陳上,王寧便又當起了掃路先鋒。

右班一些勛戚早就存了生事兒的心,待見王寧出手,便一哄而上,目標均直指主持削藩的齊泰、黃子澄,將什麼「逼死皇叔」、「構陷宗藩」之類罪名一股腦兒全扣到二人頭上。眾人之所以選擇向齊、黃髮難,除了孝孺如所說逼建文放燕藩三子北歸,使燕藩這個外力得以伸展自如外,更重要的是,此二人雖非改制主謀,但亦乃建文股肱,他二人要倒了,文官聲勢便會大減,建文也喪失一翼;到時候再想辦法整垮方孝孺,改制一事就付諸東流了。

「奸賊可惡!」齊泰又忍不住痛罵。其實削湘一事,雖由齊泰與黃子澄一手經辦,但他二人也從沒打算把湘王往死里整。可天曉得這湘王到底是膽小還是剛烈,居然一聞風聲便來了個闔宮自焚,這下便把齊、黃搞得措手不及、灰頭土臉。如今勛戚拿湘王說事,齊泰、黃子澄縱知他們擺明了是來惹事的,可也只能啞口無言,欲辯無詞。只能背地裡罵兩句出氣。

「恐不止鬧事這麼簡單!」方孝孺冷冷道,「湘王之死已有一段日子,當初死訊入京時,也沒見勛戚鬧出這麼大的名堂。怎麼待到燕藩三子乞歸,便成了滿朝沸騰,非議四起?這其間緣由,豈不耐人尋味?」

孝孺說罷,建文忽然驚覺:「依孝直之意,此乃燕藩暗中操縱?」

「燕王推波助瀾自是無疑。勛戚們甘願為其張目也在情理之中。上次燕王進京,勛戚們便鼓噪而上,大肆攻訐陛下。臣事後想來,以當時勛戚聲勢之猛,若無事先預謀,倉促間恐難聚得如此之力,更難讓眾人如此齊心,能成此舉必是蓄謀已久。此次勛戚選中燕藩諸子北歸之時抬出湘王一事,並萬眾一心,將矛頭對準尚禮與子澄,更顯其早有預謀!只是臣有一事不解,就是此事由何人經手操辦?」說到這裡,孝孺一頓,再沉聲道,「以二月燕王進京論,燕王縱然威望素著,與勛戚交結頗深,然其當時遠在北平,正所謂鞭長莫及,進京前便親自出面交結勛戚,更是絕無可能。而從其剛一進京,勛戚便聞風而動推想,這攛掇勾結,也不可能是其在進京以後才開始著手,必有人事先為其張羅。」

「不錯!」黃子澄似也想明白什麼,忙接著道,「此次之事,燕藩三子自留京以來,一直深居簡出,少有與人接觸。錦衣衛對他們日夜監視,也未曾發現什麼異舉!如此說來,此番勛戚躁動,也絕非由燕藩三子出面促成!」

「朝中有內奸!」一時間,君臣四人的腦海中不約而同地閃過這個念頭。不錯,沒有事先的計畫,勛戚們怎麼可能如此齊心?其舉動又怎麼可能如此一致?而經分析,燕王父子不可能直接出面,那就是說,朝中必有人暗中為燕王張羅,幫燕王對付建文他們!

「此內奸必也是勛戚中人,否則不足以挑動成事!」方孝孺接著分析道。

「莫非是王寧?」建文君臣腦海中同時冒出王寧的名字。這兩次勛戚生事,就數王寧鬧得最歡,次次都充當出頭鳥的角色。僅以表現看,王寧最有可能跟燕藩一條心。

不過很快,大家又覺得不太可能。王寧歸心燕藩不假,可他這人是個標準的二杆子,逞能鬥狠倒是在行,耍陰謀使手段並非他的長項。最重要的是,內奸通常都是躲在暗處煽風點火,有哪個會傻乎乎地把自己擺到檯面上引人注目呢?

可若不是王寧,那是誰就更不好說了。燕王是太祖親子,又當了十幾年的親王,朝中勛戚與其交好者數不勝數。親近的如魏國公徐家,三兄弟都是燕王內弟;其他的像駙馬都尉王寧、武定侯郭英都與其交情不錯,甚至連建文認為最可靠的曹國公李景隆和駙馬都尉梅殷,當年和燕王也都頗有交往。即便拋開勛戚不說,就是普通大臣,和燕王有過交結的也不在少數。如果僅憑與燕王有交情,便懷疑其是內奸的話,那朝堂上的右班大臣中有一大半都脫不開嫌疑。

「查!」齊泰呲著牙蹦出這麼一句,「但凡為燕王張目的,一個一個往下查,直到找到那個為首者!」

「必須查!」黃子澄也恨恨地附和道,「若僅就是傳個話透了消息倒也罷了。此人暗中挑撥離間,糾集勛戚向陛下逼宮,實是居心叵測,歹毒無比!不查個明白,朝廷難得安生!」

建文一陣苦笑。齊、黃之話倒是快意,但他明白,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為燕王張目的人有多少?勛戚一大半都或多或少的參預其間,果真一查那還了得?眼下勛戚們已成了一堆乾柴,自己再去惹他們,頃刻間就能激起熊熊烈火。

明查不行,暗訪呢?思忖再三,建文仍搖了搖頭。齊泰對勛戚這個圈子內的事或許不太了解,而他建文卻是一清二楚。像鼓動輿論這種事,雖免不了得有心設計,但其實不需要太多組織。勛戚們早有滋事之心,缺的只是一個由頭而已。這種情況下,蓄謀者只需在勛戚間聚會時,於酒酣耳熱之際發發牢騷,並「不經意」地將使皇帝難堪的諸般小伎倆以「聽聞」、「據說」為名頭加以提及,頃刻間便能得到一幫酒徒們的共鳴。其後,這股子壞水便能一傳十、十傳百地迅速在整個勛戚圈子裡流淌開來,成為大家心照不宣的秘密,並在有王寧這種「挑事兒人」出頭後被其他人望風跟進。搞清楚勛戚間這套「造謠滋事」的流程後,外人就會發現,要想查訪始作俑者實是難於登天,就連勛戚自己對誰先倡議也是不甚了了。貿然暗訪,不但無可能查出結果,反而會打草驚蛇,更讓眾勛戚感到憤怒和恐慌,進而引發更大的禍患!

「漫天撒網,必將激起禍端!盲目查訪萬萬不可。」方孝孺也不認同齊泰和黃子澄的辦法,緊接著,他拿出了自己的建議,「陛下可密諭曹國公,讓他多加留意,待有了線索,再行查證不遲!」

「慢慢查訪,那得查到什麼時候?」齊泰忿忿道,「現在朝中勛戚吵翻了天,若再不尋出這個吃裡爬外的傢伙,燕藩三子又哪留得住?」

「齊大人說的有道理!」齊泰一說完,黃子澄也想到什麼,忙對建文道,「眼下此奸鼓動勛戚,所圖無非是為燕藩三子而已!既如此,陛下何不反戈一擊,索性大張旗鼓地搜尋內奸?只要緹騎大出,在京中造出聲勢,那勛戚們縱有不滿,也是人人自危,奸賊本人必也會收斂起來。沒了勛戚鼓噪,燕藩三子如何能回北平?只要能扣住燕藩三子,便叫勛戚們怨恨也是值得!」

「不錯!絕不能讓奸人得逞,扣住燕藩三子,朝廷便立於不敗之地!」齊泰當即附和。他本就是個剛烈的人,黃子澄這種針鋒相對的想法很符合他的性格。

方孝孺與齊、黃二卿各執一詞,且各有道理,建文一下也沒了主張。

「二位大人為何一定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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