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興師靖難 第二節

時近傍晚,張信拖著疲憊的身軀,從燕山左衛的軍營中走了出來。這已是他近一個月來第三次巡營了,每巡視一次,他的心便沉重一分。

張信本是雲南永寧衛指揮僉事,長年在滇征剿蠻夷,積功升為雲南都司都指揮僉事。朝廷收北平軍權,齊泰知張信有勇有謀,且其久在西南,與燕藩素無瓜葛,遂將他也調任北平,成了北平都司的都指揮僉事,協助謝貴掌兵。張信知事關重大,上任後也是小心翼翼,不敢有半點馬虎。隨著朝廷削燕日急,張信身上的擔子也重了起來。作為朝廷安插在北平軍中的第二號人物,他被謝貴授予整肅行伍,收服軍心的重任。

張信在雲南時就久聞燕王善於統兵,在軍中威望甚高。來北平之前,他便知這活不好乾,但直到真正接手開始整兵,他才發現情況比自己想像的還要糟糕。每次巡查,軍中將校表面對自己十分客氣,但一旦自己稍加籠絡,絕大部分便都顧左右而言他。將校還只是虛以尾蛇,至於到普通士卒那裡,就連面子上的客氣都沒有了。北平諸衛久隨燕王,兵士長年承其恩惠,談起這位英勇善戰的王爺更是一臉景仰之色。對朝廷罷燕王軍權,兵士們很是不滿,言語間對他張信乃至謝貴均是十分不屑,認為他們根本就沒法和燕王相提並論。每次檢閱士卒,看著一張張冷漠的臉,張信心中甚至有些發虛:就這種軍隊,一旦有事,真能指望他們向燕王動刀?眼瞅著朝廷與燕藩翻臉的日子一天一天逼近,張信心中急得跟熱鍋上的螞蟻似的。

「將軍,是回都司衙門還是回府?」就在張信心神不寧時,前面牽馬的老卒問道。

張信抬頭一看,已到了分岔路口前。稍一思索,張信道:「天色已晚,明日再去衙門。今天就先回府歇息吧!」

「好嘞!」老卒中氣十足的一聲吆喝,隨即領著張信和他的親兵們折而向左,朝一條小巷中穿去。

望著老卒的背影,張信不由一陣感嘆:偌大個北平府,自己真能信得過的本地土兵,也就只有這個一步三搖的老馬夫了。而之所以能收服這個老軍,也還是自己首次探訪軍戶住所時,正巧撞見他剛死了兒子,當時自己善心一發,扔出三貫銅子,使其得以體體面面地將兒子入葬,才有了他的感恩戴德,忠心報效。想到這裡,張信自己都覺得哭笑不得:當了近半年的都指揮僉事,能看見的收穫竟就只有這一點點,他這個被朝廷寄予厚望的削燕將軍可謂失敗之極!

走了一會,張信忽然發現不對,遂對老軍道:「老孫頭,你帶錯路了吧?回府不是該走鐵匠街么?」

老軍聽得,回頭憨憨一笑道:「錯不了!昨日不是下了場暴雨么?鐵匠街那片地勢低洼,一到下雨天就積水三尺,沒幾日功夫退不去。要從那邊過,將軍身上肯定得沾上一身泥。小的帶您老走這平章衚衕,全是青石路面,乾爽得很,也只需多兜個小圈兒,耽誤不了幾多功夫!」

張信不說話了。北平是前元舊都,街巷密密麻麻,不計其數。張信到北平半年,也就是把大道摸了個差不離,具體到這背街小巷和衚衕,實就是兩眼一抹黑了。好在這老孫頭是個老北平,他帶的路自是錯不了。

天色已經暗下來,張信張目一望,這條巷子十分幽邃,一眼望不到頭。巷子兩旁,都是近一丈高的院牆,其間有不少坍塌處,從外頭向裡面望去,一片漆黑,只聽得樹葉被風吹得嗖嗖直響,十分嚇人。張信知道,院牆後面,都是昔日元朝權貴的府邸。元朝亡後,主人們或死或逃,宅院也就破敗下來,成為乞丐或者前元內官和都人(元代對宮女的稱呼,明宮沿用)們的棲身之所。因無人料理,數十年下來,昔日的王謝高堂如今已成北平百姓口中的鬧鬼之所,且時常編排出女鬼殭屍之類的段子,作為嚇唬小孩且互相逗樂的談資。

張信當然不怕鬼。但這種幽暗深邃的環境,仍讓他覺得很不自在。就在他準備催老孫頭快些時,忽然幾個魅影飄過,待張信一干人反應過來時,前後通道已各被幾個蒙面黑衣人堵死。

「混賬!爾等是何人?前來送死么?」被人截擊,張信的第一反應不是迎敵,而是感到憤怒。這裡不是野外,而是重兵鎮守的北平城內!他張信更是堂堂的從二品將軍!攔路打劫打到他頭上,張信簡直懷疑這些人是不是吃錯藥了。

「我家主人請將軍過府一敘,我等奉命迎客,還請將軍勿怪!」打頭的一個蒙面人淡淡說道。話雖客氣,但從語氣中可知,他對張信是志在必得。

「將軍」二字一出口,張信便知這些人是專門來對付自己的。他手按劍柄,前後一望,敵人總數是前六後四,一共十人。

搞清對方人數後,張信心下稍安。眼下他身邊共有四名親兵,加上自己和老孫頭一共六人。這其中除了老孫頭不中用外,四名親兵都是自己從雲南帶來的貼身近衛,長年隨己征戰,功夫都是一流,至於他自己就更不用說了。想到這裡,張信心中有了底,遂冷笑一聲道:「無知鼠輩,竟敢在太歲頭上動土!」說著,他拔出佩劍便要前沖。

「啊……」

「哎呀……」

就在張信準備沖關時,後方忽然傳來幾聲慘叫。張信回頭一望,驚駭的發現四名親兵俱都倒地,正捂著膝蓋滿地打滾。

「砰!」只聽得一聲悶響,張信頓覺右手鑽心的疼,本來緊握著的劍也恍然落地。正在這時,兩旁的院牆處嗖嗖作響,六名手持彈弓的蒙面男子跳落於地,拔出馬刀指向自己。

「老孫頭,快衝出去,找謝都司來救我!」張信忍住痛大聲叫道。

老孫頭一愣,急往前跑,先前說話的領頭男子哼的一聲,上前便是一掌,老孫頭頸部受擊,當即昏倒在地。

「張僉事,走吧!」領頭男子嘿嘿一笑,隨即拿出個小壺向張信臉上一潑,張信頓覺一陣清香撲鼻,接下來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當張信再次醒來時,發現自己已獨身一人躺在一張卧榻上。一動手腳,發現並未有繩索束縛,張信心下稍寬,忙爬起身來看個究竟。

這是一間密室,四周都是密不透風的石牆,牆角處是一扇鐵門。鐵門緊鎖,屋內除自己外再無旁人——不用問也知道,自己被人關起來了。

「吱……」就在張信滿腹疑惑之時,鐵門終於打開。緊接著,一個年約二十齣頭、衣著華貴的青年公子在兩名黑衣人的簇擁下走了進來。透過昏暗的燭光,張信發現眼前公子似有幾分面熟,但一時又想不起是誰。

「世伯安好!下人們沒驚擾到您吧?」青年公子笑嘻嘻地道。

「世伯?」張信先是一愣,待走近兩步一瞅,方大悟道,「原來是李申的小崽子!」

「讓兒參見世伯!」李讓微笑著作了個齊眉揖道,「世伯來北平半年,讓兒一直未有拜訪,實是罪過。今日便向世伯賠禮了!」

搞清楚眼前人身份後,張信已隱約猜到今日為何被擒,心中頓時一陣緊張,不過面上仍是冷哼道:「你現在出息了,成了燕府儀賓,哪還把我這個世伯放在眼裡!」

「世伯這可錯怪侄兒了!」李讓又一笑道,「世伯現有重任在肩,侄兒若登門拜訪,讓張、謝二位大人知道,恐與世伯臉上不好看!無奈之下,只得想出這麼個法子!得罪之處,還請見諒!」

「說吧,抓我來所為何事?」張信不想再跟他磨嘴皮子,便直問道。

「世伯真是個爽快人!」李讓撫掌一贊道,「今日請世伯過來,其實是父王欲結納世伯,侄兒不過穿針引線罷了!」

「燕王?」張信心中一驚,「他來了么?」

「父王現在身染微疾,下不了床,只得由我代為招待!」

聽到朱棣不在,張信心下稍安,口氣又硬了起來:「使長若要見我,直接相召便是,何必使這下三濫手段?」

「哈哈哈哈!」李讓一陣大笑道,「世伯身負朝廷削燕重任,要滅我燕藩,又豈會獨自進府見駕?」

張信渾身一震。他調任北平的真實目的,燕王不可能不清楚,這一點張信也是心中有數。但削燕畢竟還未實施,眼下雙方都只是在暗中角力而已,現李讓竟當著他的面毫無忌諱地直接說出,這意思就大大不同了。

見張信目瞪口呆,李讓從容一笑道:「打開天窗說亮話吧!我父王是仰慕世伯英武,希望您能棄暗投明,入我燕藩帳下。事成之日,父王自不吝封爵之賞!」

「燕王要謀反了!」張信頃刻間便意識到這一點。對燕藩謀反,張信早有心理準備,他來北平就是防朱棣這一手的。可真當這一消息得到確認時,張信仍是震動不已,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世伯!」正當張信忐忑不安時,李讓又說話了,「如今朝廷無道,齊、黃奸黨橫行,視藩王如仇寇,已弄得天怒人怨。父王乃眾王之首,有大功於朝廷,仍免不了被猜忌,被削只在彈指之間。世伯為大明官員,食國家俸祿,豈能坐視奸黨橫行而置之不理?若能襄助父王,共扶朝綱,青史之上,世伯必萬世留名!」

「藩王冤不冤干我屁事!」李讓慷說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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