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山雨欲來 第十節

建文這段時間的心情是每況愈下。燕王進京已有十餘日。本來按照事先設想,是先讓朱棣父子進得京師,然後再尋機扣之。哪知這燕王一入京師便於殿前生事,滿腔悲憤似的為藩王求情,並直指建文不念親情,從而一舉獲得了眾親貴的同情。建文沒料到他會反將自己一軍,一時間亂了手腳。朱棣一招得勢,卻又得寸進尺。這段時間,這位入朝藩王上躥下跳,從安王朱楹、韓王朱松、沈王朱模等年紀較小尚未就藩的弟弟,到臨安大長公主、懷慶大長公主等姐妹,以至於魏國公、曹國公、武定侯等功勛大臣,竟被其一一走訪了個遍。所到之處,無論主人家是真心接待,亦或虛與委蛇,甚至暗加嘲諷,朱棣全部以禮相待,一副一團和氣的模樣。經過朱棣近似完美的表現,朝廷輿論風向頓生變化,針對削藩的微詞一下子多了起來,贊附燕王之聲也是大起。

「陛下,三位大人已經到了!」乾清宮答應長隨馬琪的一聲輕喚,將建文從沉思中喚醒。

「讓他們進來吧!」建文收拾心緒,下達了旨意。

「遵旨!」馬琪一溜煙兒跑了出去,不一會兒,齊泰、黃子澄與方孝孺三人進入殿內。

「三位愛卿!」待三人行完禮,建文苦笑著指著案牘上堆成小山似的奏本道,「這裡面又有十來道本子,全是幫四叔說話的,爾等說朕該如何做?」

三人皆面色沉重。這段時間他們的日子也不好過。每日上朝,右班的武臣勛貴頻頻出擊,拐彎抹角地為燕王造勢,對削藩一議暗加嘲諷;至於出了宮,那就更不得了。眼下京城坊間已經傳遍,說齊泰、黃子澄為邀聖寵,不惜構陷親藩,以為晉身之階。這種傳言自燕王進京之日起便已出現,最近已呈愈演愈烈之勢。齊、黃二人聽得是又急又怒,偏偏還無從辯解。畢竟,他二人確實是因著削藩才被建文委以重任。當此燕王主動進京,大表忠心,成功引得士民憐憫的當口,你說削藩之議全是出自一片公心,卻又有幾人能信?貿然反駁,只能是越描越黑罷了。且一旦鬧大,沒準兒連建文都會被扯進來,成了百姓口中的冷麵君王,這就更讓齊、黃投鼠忌器,只得強自忍住。

「擒虎不成,反遭虎噬!臣等謀劃不周,有負陛下所託!」沉默良久,黃子澄首先一聲哀嘆。局面發展到今天這個地步,已由不得他不投子認輸了。對於此次燕王入京,子澄一開始便存了這樣一番認識,覺得燕王不過是虛張聲勢,試探朝廷態度罷了,他不可能值此敏感之際自投羅網。關於這一點,齊泰、方孝孺等也都或多或少的存有同感。故而,在議准燕王進京之事時,朝廷的主要布置,都放在防備燕王一旦得知朝廷准奏,即刻起兵造反上頭。到燕王真的入京,大家才又匆忙調轉槍頭,開始商討如何與其正面交鋒。然則直到這時,大家還都以為,朱棣進京,主要還是向建文搖尾乞憐,希望以親情感化帝心,以保燕藩無恙。為此,齊泰還屢次激勵建文,望他堅定心志,莫要被燕王一番哭天喊地亂了陣腳。哪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這燕王竟一不哭鼻子二不抹眼淚,而是明修棧道、暗渡陳倉,打著替弟弟申冤的幌子,並借勛戚之力,在朝野間成功地掀起一股為藩王、尤其是他燕王自己鳴不平的洶湧呼聲,並挾著這股輿論強行逼宮,意圖使建文迫於眾議而不得不就此罷手。此等手段既強勢,又巧妙。其強勢便在於建文年輕望淺,齊、黃、方等股肱重臣也都是新進未久,對勛戚們的這陣言論攻勢,他們很難強行壓制。而說其巧妙,則在於其出人意表。此番朱棣孤身入京,可謂是命懸一線,隨時有被建文扣下的可能。處此險境,朱棣卻出乎所有人的預想,竟然反守為攻,剛一入朝便在殿上將了建文一軍,其後又連連出招,把個削藩大計描繪成殘害親族的暴行,更把建文君臣架到了道義的火爐上炙烤。若建文這時敢對朱棣動刀子,那他暴君的名聲可就擔定了,黃子澄等一干削藩幹將,也逃不掉助紂為虐的罵名。這種局面,是建文君臣始料未及的。有了公論的保駕護航,即便建文對這位四叔有著天大的不滿,也不敢再打什麼「扣於京師」的主意。

「奸詐小人!」齊泰終於忍不住,忿忿罵道,「為保一己無恙,不惜有意挑撥朝堂紛爭,並大肆污衊陛下,他燕王的厚黑和無恥也真是千古少有了!」幫燕王造勢的多是勛臣,而五軍都督府的武職多由勛臣把持。朱棣這一鬧,朝中本就不睦的文武關係便更加惡化,並已逐漸顯露出黨爭的苗頭,這讓齊泰等有識之士是又氣又急。

「其實這勛臣滋事也並非全為燕王。他們早就心懷不滿,燕王此舉,不過是給他們尋了個由頭,兩方人一拍即合,互為奧援罷了!」齊泰方罵完,方孝孺便乾笑一聲,頗帶幾分無奈地接過了口。

孝孺這麼說也是有緣由的。其實勛臣們之所以為燕王造勢,也都有著自己的算盤:建文命方孝孺改革官職已有數月,眼下已將進入施行階段。儘管方孝孺等嚴格保密,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這改制的具體內容也逐漸透了出來。在孝孺的改制方案中,最重要的便是提升文官品級和權力,走的竟是揚文抑武的路子。大明朝以武開國,明初武官地位遠勝文官,太祖所封勛臣也多是武將,文官受爵者不過六人。後來朱元璋連興大獄,屢削功臣。文職六爵中除了誠意伯劉伯溫這一支外,其餘五爵均因故被削。而武臣雖也屢經屠戮,但仍有許多世爵得以延續。眼下五軍都督府的各種官職,多為開國武勛之後人擔任。這群世家子們襲著先人爵位,又佔據要職,根本不把文官放在眼裡;而文官們飽讀經史,又豈能打心眼兒里瞧得起這幫不學無術的粗鄙之人?無奈太祖重視武將,文官在整個洪武朝均是地位低下。如今太祖升遐,建文登基,這位皇帝是個標準的儒家子弟,一上台便大興文治,所重用的齊泰、黃子澄、方孝孺等人都是文臣。建文之舉固然討了文官歡心,卻讓武官們大為不滿:大明基業是馬上打下來的,憑什麼讓這些手無縛雞之力的人來指點江山?按孝孺改制的內容,文官品級、權力將會大增,武官勛臣們聞得消息,更是憤怒不已。不過以前因有皇帝撐腰,勛臣們雖是暗怒,卻不敢明言。此番燕王進京,直指削藩不當,勛臣們暗地裡大都歡欣雀躍:削藩與改制乃建文兩大要政,削藩若是黃了,皇帝與文官們必然威勢大減,這改制失敗也就是早晚之事;即便燕王不能一蹴而就,只要他把削藩這汪清水攪渾,使建文身陷其中不能自拔,那改制多半也會無疾而終。正是基於此點,勛臣們方會如此積極於煽風點火,為燕王大肆吆喝。對勛戚們的這點小九九,職掌改制的孝孺自是看得一清二楚。

三位重臣依次陳詞,一道清晰的線條終於勾勒出來:朱棣先以孤身入京之壯舉博得世人驚嘆,繼而朝堂發難,把自己打造成仗義直鳴的忠臣賢王,賺取世人同情,並趁勢挑起公論,既使自己立於不敗之地,又給朝廷的削藩大業以及建文本人狠狠潑了一盆髒水,使建文陷入進退維谷之境地;最要命的是,朱棣居然還洞窺朝局,暗中與勛戚合流,搞得建文後院起火。這一連串的精妙布局,可謂絲絲入扣,招招中的。建文計畫中的守株待兔,倒頭來卻成了玩火自焚,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心機何其工也!計謀何其毒也!」將思緒理清後,建文產生了一種深深的挫敗感,同時也萌發出一股強烈的恐懼:正如齊泰所言,這位四叔的權術機謀,實在是太可怕了!

「陛下,勛戚陰附燕藩,蠱惑視聽,應加以嚴懲,否則不足以儆效尤!」齊泰恨恨道。對勛戚們的煽風點火,齊泰早已是怒不可遏,尤其是王寧,這個駙馬都尉更是一馬當先,繼奉天殿上為燕王幫腔之後,又到處聯絡勛戚,對削藩大加詆毀,鬧騰得十分來勁,齊泰對他恨得牙直痒痒。

「嚴懲?」建文一怔,旋又望了望御案上的那一道道奏疏,終苦笑著搖了搖頭。對這幫唯恐天下不亂的勛戚,建文何嘗不是恨之入骨?何嘗不想將他們一網打盡,讓朝堂從此清靜?但這可能嗎?眼下輿論已經對己十分不利,若在這節骨眼再拿勛戚開刀,朝局頃刻間就得大亂!而更可怕的是,勛戚可不比文臣,這些人都是將門出身,不僅在京中把持著五軍都督府,就是天下衛所將校,也與他們多有關聯,勢力可謂盤根錯節。眼下藩王與朝廷已是貌合神離,要再把勛戚給得罪死了,那萬一有藩王舉事,建文恐怕連忠於王室的軍隊都找不出幾支!貿然施懲,只能把他們逼到藩王那邊,最終將自己變成名副其實的孤家寡人!燕王之所以想到利用勛戚,為自己張目;勛戚之所以敢於勾結燕王,與天子暗中較勁,其根本原因就在這裡!他們看準了建文不是朱元璋,看準了他沒太祖駕馭臣下的能耐,也沒制服自己的本錢!如今這幫人氣勢已成,別說對整個勛戚集團,哪怕僅對一個招人嫌的王寧,建文也是無從下手,否則便是牽一髮而動全身。何況自己的燕王四叔還在京中,天曉得他會不會再來次登殿不拜,「仗義執言」?

「難啊!」建文心中長嘆。這是他登基以來面臨的最大一次挑戰,稍有不慎便是朝局大亂,紛爭四起。如此錯綜複雜的形勢,如此詭譎棘手的困局,讓年輕天子的內心生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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