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山雨欲來 第九節

徐家的魏國公府位於南城大功坊內,因徐達死後追封中山王,京師百姓亦通稱其為中山王府。這一日中山王府前的徐府街上鼓樂齊鳴,刻著太祖御筆親書「大功」二字的牌坊下,世襲魏國公徐輝祖、中府都督僉事徐膺緒與右府左都督徐增壽兄弟三人依序而立,一起迎接徐達之婿、燕王朱棣的到訪。

方過己時,燕王朱棣的輿駕便已遠遠行來。朱棣頭戴烏紗折上巾、身穿紅色盤領窄袖袍,標準的親王常服打扮。高熾、高煦、高遂三兄弟依次跟躡其後。待車輿停下,徐家三兄弟便欲行禮,朱棣伸手虛為一托,隨即笑道:「三位內弟何必興師動眾,倒讓為兄覺得生份!」

徐輝祖卻並未領情,只是淡淡說道:「使長乃親王,我等身為臣子,雖有親戚之份,卻不能忘朝廷禮節。」說完也不等回話,直接行了見親王之禮。

朱棣微微一愣。燕王登殿不拜之事早已傳遍京師,朝野上下可謂說什麼的都有。徐輝祖此番言論,無疑是暗諷燕王無人臣禮。朱棣又豈能聽不出來?一時場面頓顯尷尬。

徐增壽見朱棣僵立不動,心中暗道不好。增壽知道自己這個大哥是個死忠朝廷之人。建文削藩以來,京城內的王公貴族因和藩王關係密切,大都只抱著冷眼旁觀的態度。而徐輝祖則不同。這位世襲公爵一直堅定擁護削藩之策,甚至數次為削藩一事向建文建言。此時眼見輝祖寥寥數語,竟使朱棣臉色尷尬,一副下不來台的樣子,增壽覺得有必要出面救一救場。

略一思忖,增壽展顏笑道:「大哥這就不對了!姐夫此番是來敘親情,又不是辦公差,何需如此鄭重。」說著,增壽笑嘻嘻地對朱棣一讓道,「還請姐夫移步!」

朱棣見增壽出面解圍,遂一笑將心中惱怒掩過,昂首入府。

進府後,朱棣並未入主廳,而是直奔徐家家廟而去。在那裡,他以女婿的身份,恭恭敬敬地向徐達夫婦的神主行了一跪三叩之禮,高熾三個也跟著一陣跪拜。待行完禮,一行人才返回主廳。

待回主廳坐下,朱棣又堆起滿臉笑容,對幾位內弟噓寒問暖。輝祖對燕王前日之事十分不滿,本想借著今日私聚的機會,對這位姐夫旁敲側擊一番;可此刻朱棣有意避開公務不談,盡揀著親情話題相敘,輝祖雖心中有結,但也不好強言。過了好一陣,輝祖見時辰已差不多,方起身笑道:「飯菜現已備好,還請王爺移步!」眾人經他一說,方覺時候不早,便一起向餐廳走去。

上桌之前,卻又是一番折騰。朱棣是親王,又是徐家兄弟的姐夫,他自然是坐上首。但這下首之位如何就坐,徐家三子與燕王三子卻又是一陣推讓。按身份,燕王三子都是皇族,應比徐家高貴,輝祖便請高熾等人坐在下首上位。而高熾卻是堅決推辭,他的道理也很簡單:徐家三人皆為其舅父,自當位列其上。眾人你推我勸,鬧了好一陣子,直到朱棣發話,命兩撥人分左右而坐,不分高下,方才了此亂局。待眾人坐定,朱棣忽開口問增壽道,「妙錦今日不在么?怎未見她出來?」

增壽尚未答話,輝祖已先插口道:「回王爺話,是臣不讓她過來。妙錦一介女流,上不得檯面,不便出迎貴客!」

朱棣聽了一陣窩火。本來他只是隨口一問而已,但不讓妙錦出面,這徐家擺明了是像招待普通外客一樣對待自己父子四人,又哪有半分親家的意思?膺緒滿臉尷尬,增壽暗暗搖頭,朱棣一想便知,此必是輝祖這個徐家爵主的一己之念。而他滿口的「王爺」、「臣下」,更是清楚地透露出對自己發自內心的冷漠!

場面頓時冷清下來。就在朱棣琢磨著如何應付輝祖時,屋外忽然傳來一陣女聲:「咿呀!大姐夫今日來我家,為何不先告訴我,連吃飯也不讓我知曉,天下哪有這等道理?」說著,一個影子閃進屋來,眾人一瞧,正是徐妙錦!

妙錦的出現讓輝祖大感意外。他本已嚴令家人,不得告知妙錦燕王造訪一事,誰知她還是得知消息趕到前廳來。

朱棣卻是大喜,他當即招招手道:「這便是妙錦妹子吧!四年未見,竟已出落得這般水靈!方才還和輝祖問及你,這說曹操、曹操便到了,豈不是巧!」

「還是大姐夫記得我這個妹子!」妙錦嘟著嘴道,「我這三個哥哥,把大姐夫要來的消息瞞得死死的。若非我逮著徐得問了個究竟,還以為是平常外人到我家來哩!」

徐得是增壽的貼身家奴,妙錦一說完,輝祖便朝增壽一瞪眼。增壽倒也泰然,只是哈哈一笑道:「妹子既然來了,就快入座吧,咱們肚子可都餓得直叫了!」

按輩分,高熾等三人都是妙錦的外甥,此時便起身讓座。妙錦卻只一擺手,自從旁抬了把椅子坐到下席直對朱棣處,方沒好氣地道:「左右也就是蹭你們一頓飯吃,還興這些虛禮幹什麼?快上菜吧!」

眾人哂笑。說話間,菜便上來了。

明初物資匱乏,太祖朱元璋又是討飯出身,更是身體力行講究節儉。正所謂上行下效,官場之上也多講究「筵不尚華」。此宴雖是中山王府所設,卻也算不得奢侈。不過畢竟是招待親王,筵上雖無山珍海味,金陵土產倒是一應俱全:打頭一道主菜便是名滿京師的清蒸花鰱。這花鰱實是鱅魚,金陵人慣將鰱、鱅混為一種。此魚乃徐府自家塘內所養,頭大身微、鱗細肉膩,其味鮮美無比;其後的湖池蓮藕,其狀巨如壯夫之臂,卻甘脆無渣;烤板鴨外酥內嫩,皮脆肉滑;就連個清炒水芹,亦是初春上品。以上均為金陵名菜,朱棣父子久在北方,哪裡吃得到這等鮮嫩美味?一時俱都頻頻舉箸,大快朵頤。

菜過五味,下人們又端來主食,卻正是京師流行的面點小吃:餛飩湯、狀元豆、桂花酒釀小元宵等等,使久別金陵的燕王父子過足了家鄉癮。

酒足飯飽,朱棣方拭嘴笑道:「許久未嘗金陵美味,今日得幾位弟妹款待,得以一飽口福,實是快事。」

「酒席是他們幾個擺的,和我可沒半點關係。我和你一樣,都是來沾光的哩!」朱棣話音方落,妙錦卻用帕子拭拭櫻唇,陰陽怪氣的一陣哼哼。徐家三男,尤其是輝祖聽了愈發窘迫,只得一陣乾笑。

高煦方才一頓海吃山喝,此時聽眾人敘話,遂也放下筷子對著朱棣道:「兒臣也極為嘴饞,只可惜回了北平便吃不到了。兒倒真想使京師與北平易個位置,也好隨時品得這天下美味!」說完便是一陣大笑。

徐輝祖並不喜歡朱高煦。昔日高煦在京師大本堂讀書之時,便極盡刁滑之事,並數次被太祖責罰。輝祖當時便對這位外甥沒有好感;方才進餐之時,高煦又不顧禮儀,吃相甚為饕餮,毫無金枝玉葉的風度。輝祖看在眼裡,更是心生不快;眼下高煦大放厥詞,竟說什麼將京師與北平易個位置,這其間隱含之意豈又了得?想到這兒,輝祖不由冷笑一聲道:「高陽王這話不對!使京師與北平易位,恐非妥當之言;你若愛極這金陵美食,不如奏明聖上,長留京師,豈不遂了此願?」他是有意想藉此機會壓壓高煦,順便挫挫燕王的風頭。

高煦聽了一怔,方覺得於此風口浪尖之時說那些話確實不妥。不過他對徐輝祖也是一向厭惡,此時明知說錯,但卻不肯認輸。待得腦子一轉,高煦忽然嬉皮笑臉地回輝祖道:「大舅爺這話卻也是不對。外甥我就算不能易得京師之位,恐也無法長留金陵。我乃太祖親封的高陽王,若真自請留京,豈不違了太祖封建藩國的本意?大舅爺以前總教我要遵守朝廷制度,怎麼今日卻想著讓我違制呢?」說完眨巴眨巴眼睛,等著輝祖作答。

增壽見他二人又有抬杠之勢,忙又出來和稀泥道:「大哥也是,高煦也就隨口一嘆,你又何必說得這麼嚴重?倒失了家人親近之意。」隨後又對高煦笑罵道,「你這小子實在是口無遮攔,這話哪是人臣說的?幸虧這是家裡,若是讓那些御史們聽見,恐又給你父王惹一身麻煩!」增壽與高熾兄弟甚熟,高煦雖然討厭輝祖,但對增壽這位小舅爺倒是十分尊重,因此聽了只是嘿嘿一笑,卻不再如方才般反駁。

朱棣見輝祖接二連三找機會隱刺自己,心中已是十分不快。不過他素有城府,不願於此做無用之辯駁,頓時哈哈笑道:「煦兒不知深淺,隨口胡說,輝祖你不要和他計較。」為避免徐輝祖又橫生枝節,他遂支開話題,轉對妙錦笑道,「前段日子增壽給你大姐去信,說妙錦妹子這幾年師從高人,練得一身好武藝,去年還在盧妃巷救下一名官妓,一逞俠義英豪,可有此事?」

「咿呀!四哥告訴大姐夫了?」妙錦興奮叫道。她本就以俠女自詡,從教坊司人手中救下玉蠶,是她平生最得意的事迹之一。此時朱棣問起,她頓時來了精神,也不管這位姐夫愛不愛聽,當即眉飛色舞地把當日情景複述一遍,末了還意猶未盡地道:「當時若不是四哥攔著,我非打得那幾個狗差役滿地找牙!」

「哈哈哈哈……」朱棣大笑道,「教訓得好!教訓得好!此等惡奴,正需你這等俠肝義膽之人去管教,別說只是嚇嚇他們,就是抽上幾鞭也是應該!」

「你也這般想?」妙錦又驚又喜。一直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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