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山雨欲來 第七節

登聞鼓的來歷源遠流長。早在晉朝時,晉武帝司馬炎便在宮外懸置登聞鼓,允許百姓擊鼓鳴冤,直接向朝廷申訴。其後,這一制度也被歷代華夏朝廷沿用。明太祖朱元璋登基伊始,便設登聞鼓,由都察院監察御史與六科給事中等言官輪班值勤,一有冤民申述,皇帝必須親自受理。如有官員膽敢攔阻,一律重罰。

不過登聞鼓雖有奇效,但實際應用卻不多。首先是皇帝自己受不了。天下之大,即便是太平盛世,冤假錯案也是數不勝數。若冤民都跑來擊登聞鼓,那皇帝也不用做別的事了,只管當個判官便是。因此,登聞鼓便設到了紫禁城的午門之外。紫禁城是宮城,外頭還有一道皇城城牆,如此便把黎民百姓攔在了外頭,連登聞鼓的影子都見不著。

百姓是擋住了,官員卻是進得皇城的,他們有機會接觸登聞鼓。不過實際上官員也不擊鼓。因為若要擊鼓,除非有緊急軍情,剩下的都必是確有天大冤屈才可。而且饒是如此,擊鼓也得先擔上個驚擾宮禁的罪名,其結果很可能是冤屈不解,反倒罪加一等。久而久之,登聞鼓也就成了擺設,每日午門處人來人往,但從未有人想到要多瞧它一眼。不過登聞鼓畢竟未廢,科道言官也依然輪班值守。

卻說徐妙錦從王鉞話中受到啟發,沿著紫禁城城牆根一路飛奔,不一會兒便出現在午門前。

此時已近傍晚,入宮奏事的官員已走的差不多了,午門外只有些內官與侍衛。妙錦甫一出現,便引起了一陣騷動。原來午門直接通向紫禁城外廷,外廷是處理國政之地,而妙錦卻是女身,即便她要進宮,也不能到外廷轉悠。見得妙錦直向門前行來,眾兵士和內官均面面相覷,均不知這姑娘要做什麼。

直到妙錦拿起鼓槌,眾人方如夢初醒。有人要擊登聞鼓,而且擊鼓的還是個妙齡少女!一時間眾人大嘩,大家呼啦啦一下子便圍了上來。

不過眾人看似把架子拉得很大,等真到妙錦身邊,卻都又止住了步。膽敢阻攔擊鼓者,一律從重處罰!這些兵士和內官整日在午門當差,這一點都是一清二楚,誰都覺得一個小姑娘擊鼓太過兒戲,可誰也不敢將她攔下來,一些認識徐妙錦的,也只能是暗暗替她擔心。王鉞氣喘吁吁地跑了過來,見此情景嚇得是魂飛魄散,連連叫苦,可礙於嚴律,也只能在一旁哀求,卻萬萬不敢上前攔阻。

妙錦得意了。見片刻前還神氣活現的王鉞此時嚇得滿臉蒼白,妙錦心中充滿報復的快感。她嬌哼一聲,提起鼓槌便要上前,忽然人圈中傳來一陣清朗的叫聲:「且慢!」

妙錦杏眼一瞅,只見一個身著綠色公服。年約二十六七的官員擠出人群,攔在她的面前。

「你是何人?」妙錦略帶挑釁地問道。

「兵科給事中程濟!」官員一臉正色答道。

「給事中?」妙錦雖是名門千金,但還真不知道給事中到底是個什麼玩意。不過雖不識官職,官服的等級妙錦還是知道的。程濟一身綠袍,胸前綉著一面鵪鶉補子,妙錦瞧了,當即不無輕蔑地一哼道:「八品小官,也配攔本小姐駕?」

「品佚雖小,卻是職責所在!」程濟臉稍一紅,旋恢複正色道,「本官按制值守登聞鼓,姑娘要擊鼓,本官依例還要問得一二!」

「你要問什麼?莫非想阻我擊鼓?」妙錦冷笑道,「你莫非不知阻攔擊鼓是重罪?」

「本官不敢阻攔姑娘!只是朝廷派我等科道言官值守登聞鼓,便是要問清擊鼓者所訴冤情,以便記檔留存;擊鼓者若是無事生非,有意擾亂宮禁,本官也好據此參劾!」

「參劾?」妙錦咯咯笑道,「我又不是官員,你能參我何?」說完妙錦想了想,又道,「也罷,我便告訴你,本小姐不滿皇上無端囚禁我二姐和二姐夫,今日得向他討個公道!」

「敢問姑娘,您二姐和二姐夫是何人?」程濟剛從四川岳池州教諭升任兵科給事中,到京赴任未滿一月,徐妙錦在京城官員中可謂無人不曉,可他尚是懵懵懂懂一無所知。

「咿呀,這你都不知?」妙錦頭一揚道,「我二姐便是中山王第二女;二姐夫乃太祖高皇帝第十三子,代王朱桂!」

「啊!」程濟一聲驚呼,這下才搞清楚眼前這少女的身份。真相大白後,程濟不但未生怯意,心中反倒生起熊熊怒火。原來程濟也是個熱血男兒,先前雖一直在蠻荒之地擔任教諭微職,但也存了顆兼濟天下的雄心。藩王勢大,威脅朝廷,這點道理他看得是一清二楚。建文繼位後,朝廷漸露削藩之意,程濟看在眼裡,也是十分贊成。本著處江湖之遠不忘其君的人生準則,程濟在短短數月內數次上書朝廷,極言藩王之禍害,這與廟堂君臣之意倒是暗合。正巧,當年方孝孺在漢中當教諭,知道程濟這個人,便順勢將他擢為兵科給事中,程濟入京,遂拜入孝孺門下,追隨老師還有齊泰、黃子澄等朝廷大臣,在削藩、改制等事中勞心出力。代王被囚,正是朝廷削藩之又一大成果,程濟為此歡欣鼓舞。不想今日這徐家小姐竟吃了雄心豹子膽,居然用擊登聞鼓的方式來為代王喊冤,竟還說什麼要向朝廷討個公道!

程濟不了解徐妙錦,在他看來,豪門千金縱然驕橫,也絕不會行此乖張逆舉。妙錦此般作為,必是受他人指使。而指使她的,不是徐家兄弟,就是剩下的燕王、安王兩個姐夫!念及於此,程濟怒不可遏,當即擋住妙錦怒道:「登聞鼓乃國家重器,豈能由你肆意耍弄?代藩之囚,乃朝廷大計,你一個女兒家焉能置評?速速歸去,倒也罷了,再敢放肆,我必參你長兄治家不謹之罪!」

「什麼?」程濟動怒,妙錦更是火冒三丈!她最討厭的就是「女子不如男」之類的話。在她聽來,程濟之言,明擺著說她是個女人,不配擊這登聞鼓,這簡直就是赤裸裸的侮辱!激憤之下,妙錦一把將程濟撩開,提起鼓槌便直上前。程濟不准她擊,她就偏偏要擊,這是她徐妙錦的脾氣!

程濟沒料到這位嬌小姐竟也會動手,猝不及防之下被撩得腳底間趄趄趔趔,幾欲滑到。站穩身子後,程濟又氣又急,一時不暇多想,伸手便是一抓,只聽得「呀」的一聲,程濟定眼一瞧,倏時滿臉通紅,他竟一下抓住了妙錦的如蔥玉手!

明代男女大防十分嚴格,妙錦又是大明第一名門的千金,程濟這番動作,無疑是大大的無禮!妙錦左手被一陌生男子握住,白皙的瓜子臉頓也羞得通紅。偏偏程濟還是個獃子,只知木在當場,竟也忘了趕緊鬆手,竟仍捏著妙錦之手不放。妙錦見其如此,更是又羞又惱,當即抬起握著馬鞭的右手,照著程濟就是一鞭。鞭聲響過,程濟的左臉頓時留下一道血痕,手也終於鬆開。

就在程濟尚在愣神時,妙錦狠狠瞪了他一眼,一言不發扭轉過身子,直衝到登聞鼓前,瞬時,雄渾的鼓聲響徹紫禁城的上空。

聽得鼓聲響起,王鉞一跺腳,氣急敗壞地向宮城內跑去。而就在同時,徐家三兄弟也趕到了午門前。見妙錦把登聞鼓擊得震天響,三兄弟頓覺頭暈目眩。好一陣後,增壽最先反應過來,他上前一把將妙錦手中鼓槌奪下,苦笑道:「妹子,你這次可闖大禍了!」

……

兩炷香工夫過去,王鉞一溜煙兒從宮裡跑了出來,見著徐家三兄弟在場,王鉞乾笑一聲道:「皇上已破例在武英殿召見妙錦小姐,三位大人來得正好,便都一起進宮見駕吧!」

妙錦是萬事不懼,昂首便走。王鉞忙追上道:「小姐請把劍卸下!」妙錦略一沉吟,便把所佩越女劍解了遞給王鉞,王鉞接過又道:「還有馬鞭!」妙錦眼珠一瞪,拿起馬鞭朝王鉞晃晃道,「此鞭乃太祖爺在世時親賜與我,憑甚交你?」說完,哼的一聲便揚長而去。徐家三兄弟大眼對小眼,俱都發不出聲,只得耷拉著腦袋跟上。

徐家兄妹行禮之時,建文一臉鐵青之色。他最怕妙錦得知代王夫婦被擒,頭腦發熱來找他麻煩。可怕什麼來什麼,妙錦不但來了,還以這種最激烈的方式見駕。登聞鼓一響,整個紫禁城都驚動了。建文就是再不情願,也只得移駕接見。虧這妙錦還真是懵懂到家,頭一次進外廷,竟堪堪生出了新鮮之感,路上東張西望,走馬觀花般看稀觀奇,一時竟把見駕的目的拋到了九霄雲外。進了武英殿,妙錦更是左顧右盼,口中還不時發出嘖嘖聲,末了對建文一拍手道:「咿呀!這外廷和後宮就是不一樣。光瞧這武英殿,可就寬敞極了!我看娘娘的坤寧宮也沒這氣派!」一語既出,徐家三兄弟盡皆傻眼,連建文也是哭笑不得,不過片刻前的滿腔怒火倒也因妙錦這番表現而被衝散不少。一旁的王鉞則沒皇帝和勛臣們的耐力,他一個忍將不住,「璞嗤」一聲直笑了出來,忙又用手捂住。

「夠了!」好一陣,建文才穩住情緒。他臉一板,冷冷叱道,「你這丫頭也太過放肆了,連登聞鼓都敢敲!你說,你有何等冤屈?」

「咿呀!」妙錦驚呼一聲,這才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見建文拉下臉,她也把頭一揚道:「我要為我二姐和二姐夫鳴冤!」

「住口!」建文還未說話,徐輝祖已先怒斥,「朝廷決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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