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山雨欲來 第二節

辭了算命人,高熾徑直回府,剛進端禮門,內官王景弘便迎了上來:「世子可回來了,王爺召您和二位郡王東殿議事,奴婢聽下面兒說您出去了,正欲打發人去尋哩!」

「父王這麼快就回來了?」高熾奇道。這幾日朱棣常去慶壽寺,通常一呆便是好幾個時辰,今日尚未正午便回,難免高熾奇怪。

「朝廷來聖旨了。接完旨,王爺便叫奴婢喚三位殿下和幾位大人去東殿,具體情況奴婢也不清楚。」

高熾聽得有事商議,便也不答話,忙疾步向內走去。

剛走到長史值房前,忽然發現葛誠正站在門口,向東殿方向張望。高熾忙道:「葛長史怎還在此?快隨我進去晉見父王啊!」

葛誠乾笑一聲道:「世子請進,王爺今日並未召臣。」

高熾這才明白,王景弘口中的幾位大人並不包括葛誠。他腦子一轉,立即明白,王景弘定是未了解詳情,故沒把話說清楚。葛誠是燕府長史,若是聖旨只交待些尋常事情,父王定會招他一起商議。但此次葛誠未能入內,便只能說明,這道聖旨恐對燕藩不利,父王這是要召集親信,商議對策。葛誠並非燕府嫡系,父王面子上雖待他不錯,但從不倚為心腹。此等密事,自不能讓他與聞。

想到那道或對燕藩不利的詔旨,高熾的心頓又提了起來。不過葛誠在場,他也不能顯得過於焦急,因而故作輕鬆地笑道:「既連長史都未得宣,想必也不是什麼大事,方才王景弘大驚小怪,我回頭再去訓他。」說完便有意放慢半拍,步履如常地向內走去。

走上丹墀,高熾向殿內一瞧,發現除了高煦、高燧兩個弟弟與道衍外,張玉和朱能兩位將軍也站在裡頭。他忙深吸口氣,彎腰進殿一禮,方小心說道:「不意父王相召,兒臣方才出去了會兒,因此來的遲了。望父王恕罪。」

高熾方說完,高煦就於一旁陰陽怪氣道:「如今朝廷風聲正緊,我等天天都提著顆心,大哥還有心思出去遊戲,真是一番好氣度!」

高熾知他嘲諷,只是尷尬一笑,並不作答。高煦從小好武,頗得朱棣歡心。他素來瞧不起這位身材肥碩,連騎馬射箭都不會的大哥,總覬覦著這個世子寶座。今日知高熾外出玩樂,便抓住機會在朱棣面前損上一把。

朱棣卻彷彿並未聽見二人言語。怔了好一會方發話道:「朝廷派刑部尚書暴昭為採訪使,不日即到北平,本王今日急召爾等,便為此事。」

老將軍張玉抖著花白的鬍子首先言道:「這個暴尚書來者不善,如今皇上連除二王,今番又派個採訪使,定是來探我燕府動靜,若被其尋得什麼差錯,朝廷很有可能以此為由,再削燕藩!」張玉今年五十六歲,曾是北元樞密知院,於洪武十八年降了大明,後履次升遷,最終調到了燕王帳下。張玉文武雙全,有勇有謀,且又十分忠心,所以頗受朱棣信賴。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一個採訪使算得了什麼!他暴昭安安生生也就罷了,若敢尋燕藩半點不是,我便讓他出不了北平城!」高煦冷哼一聲道。這位高陽王是個目空一切的人,他不光看不上長兄高熾,也不把文質彬彬的堂兄建文放在眼裡。如今建文欺負到父王頭上,他恨得牙只痒痒,因而放此狂言。

朱棣眉角微微一跳,這個二兒子很多地方都像自己,唯獨性子太狂了些,他小身喝道:「不得胡言,朝廷大事豈由得爾在此亂說!」

高煦天不怕地不怕,唯獨怕這個威風凜凜的父王。朱棣聲音雖不大,仍讓他脖子一縮,算是暫時安靜下來。

「師傅有何看法?」朱棣隨即向道衍問道。

朝廷詔旨到時,道衍正與朱棣在慶壽寺中密議齊王被削之事。朱棣回府接旨,道衍遂也跟了過來。此時他思量許久,心中已有了些眉目,方沉聲道:「齊王被扣,不過十餘日前事,朝廷此時遣使觀風,且直奔北平,必是放心不下王爺,過來探聽動靜。方才二殿下說的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亦無須太過驚慌。臣要問的,便是王爺此時的態度?」

朱棣身子微微一震。他當然明白道衍所指的態度是什麼。若說周藩被削時,朱棣仍心存僥倖的話,但如今齊王被扣,採訪使突兀造訪,這接踵而來的一件件事,已使他漸漸相信:皇上恐真不會放過藩王了!想到這裡,朱棣頓覺頭暈目眩。道衍的話,朱棣聽在心裡,倒也起過一些波瀾。但若真要依其而行,他卻又一直下不定決心。在朱棣內心深處,似乎總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在暗中掣肘,讓他猶疑不定。思慮再三,朱棣終無奈地搖了搖頭,苦笑一聲道:「朝廷既要打探,由他打探便是。本王奉法守禮,從未做甚有愧朝廷之事,怕他採訪使何來?」

道衍暗自嘆了口氣道:「王爺既這般說,那便當小心應付。」頓了一頓,道衍又低聲道,「八百勇士須妥善安排,切莫讓小人藉此滋事,徒惹禍端。」

朱棣心中一凜。上次東殿密議後,他從道衍之言,命朱能暗中招募了八百勇武之士,以防萬一。別的方面他一向謹慎,倒不怕朝廷找茬,唯獨此事若讓人知道,那便是私蓄死士,朝廷削他一百次都不為過。想了一想,朱棣對朱能道:「士弘覺得該如何應付?」

此事乃朱能一手經辦,他欠身道:「使長放心。八百勇士乃臣於使長舊部中一手選拔,都是父母雙亡、家無妻小之人,應不至於泄密。使長若是不放心,採訪使到前,臣將他們全帶出城就是了。」

「帶出城也不安全,若暴昭聽到風聲,定會四處打探,保不準會出簍子。」朱棣斷然否道。

此事確實要緊,萬一被暴昭偵知,燕藩頃刻便有覆頂之災。一時間眾人眉頭緊鎖,都沒有妥善的方法。

突然,三郡王高燧眼光一亮道:「兒臣倒是有個法子!」

「哦?」朱棣頓時一奇。高燧乃其幼子,但他文不如高熾、武不及高煦,三子之中自己於他關注最少。此時眾人俱都無計,他竟有了好點子?朱棣於是微笑道:「燧兒既有計,可講出來與眾人蔘詳!」

高燧受了鼓勵,膽氣更壯,琅琅道:「依兒臣所見,可將八百壯士匿於後苑之中,我燕府乃前元舊宮,規制宏大;後苑之內有殿有湖,且又僻靜深邃,不信他暴昭尋得著。」

高燧言畢,眾人精神俱是一振:此法確是極好:燕王府的前身是元朝故宮,其規制遠超其他王府。何況後苑佔地頗廣,划出一片藏八百人不成問題;且在王府之內,也好管制;最妙的是,後苑乃藩府禁地,外臣不得入內,暴昭即便得知風聲也是無法。他若敢偵刺王府內苑,朱棣當即便可辦了他,連建文也無話可說。

朱棣用讚賞的眼光看了高燧一眼,起身道:「燧兒之策甚佳,此事便由你兄弟三人與朱能去辦,切要隱秘!」隨後他又對眾人肅容說道:「按日程算,暴昭近日便抵北平,期間大家務須謹慎,不可讓其尋得破綻。」

數日後,採訪使暴昭進了北平府,一同抵達的還有御史林嘉猷與谷王府長史劉璟。林嘉猷是方孝孺的門生,而劉璟則是開國功臣、誠意伯劉伯溫的嫡孫。此二人皆忠於朝廷。建文派出暴昭後,又令二人隨同前往。

暴昭是刑部尚書,進北平後便暫住於按察使司衙門內。一連數日,暴昭僅就北平民政與布政、按察兩司官員商洽,偶爾於市井之間探訪些風土人情,似乎並無意與燕府為難。但朱棣心中清楚,這位朝廷大員來北平,絕對不只是探探民情、審審案卷這般簡單。據耳目所報,林嘉猷、劉璟二人這幾日活動頻頻,帶著一幫手下四處打探,與葛誠等一幫王府屬官也有交往。究其意圖,肯定是想暗渡陳倉,收集燕藩不軌之事。朱棣準備充分,故不動聲色,由著他們折騰。待暴昭等人明面兒上的差使辦畢,進府辭行時,方借設宴餞行之機,刺探他們的「採訪」成果。

因暴昭等人乃朝廷欽差,故宴席於王府承運殿內舉行。席上,兩方人各懷鬼胎,暗自提防;但表面上卻是談笑風生,一副其樂融融之象。酒過三巡,朱棣對暴昭哈哈一笑道:「本王居北平十六載,無德無行,對一城百姓寡於恩惠,暴尚書此番觀風,恐怕百姓埋怨本王之言亦聽了不少,還盼爾回京後於皇上面前多多遮掩,否則我這王爺,怕是要做到頭了!」

暴昭心中一緊,趕緊起身答到:「王爺說笑了,藩國民政素來不由王府所轄,即便百姓於官府不滿,亦是布政、按察二司的過錯,豈能怪到王爺頭上?何況臣此次來訪,見北平政通人和,市井繁盛;而百姓亦多言王爺恩澤庶民,待一城百姓如同親子,哪有半分詆毀之語?以微臣所見,燕藩之治,實為諸藩之首,臣回京面聖,必為王爺請功。」

暴昭所言倒也不假。他這幾日打探,其結果大大出其所料:上至三司衙門、下到街頭黎民,眾人莫不言燕王撫民有方,行事公道,說其壞話的還真沒幾個。而這也更令這位朝廷尚書警覺:一個王爺,即便是在洪武朝,也只管軍政、不幹民事。通常說藩王治國有方,也不過是指其約束王府下屬、不擾士民罷了。而如今北平一城上下,不分軍民,都大讚燕王愛民如子,於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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