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風雲突變 第四節

從西華門出了紫禁城,徐家婢女已牽著妙錦心愛的坐騎「雪燕」在門口候著。妙錦一聲招呼,「雪燕」聞聲而至,妙錦親切地撫了撫雪燕的鬃毛,隨即一躍而上,沿著西安門內大街向皇城外奔去。

奔到西安門,前方忽見一個頭戴烏紗帽、身穿紅色獅子補子團領衫、腰纏玉帶的青年官員正騎馬前行。妙錦見著,一揮馬鞭,大呼道:「四哥,等我哩!」說著就疾馳過去。

男子聞聲,卻未停,仍照著原先速度悠悠而行。妙錦趕上,一勒馬韁,方拭著額頭細汗,一臉不高興地嗔道:「妹妹叫了半天,四哥沒聽見么?」

「哪能沒聽見!」男子這才止步回頭,一張英俊的面孔出現在妙錦眼前。男子嘿嘿一笑,譏誚道:「京城百萬號人,除了我徐家四小姐,誰還敢在皇城裡這般跑馬吆喝?只要聽著這急促蹄聲,便知定是你這混世妖女!」

「你才妖哩!」妙錦嘟著小嘴,一臉不高興道,「我好心好意叫你,你卻理都不理,哪有這麼做哥哥的!」

「不是我不應你!」男子忍住笑道,「今日是大哥值守宮禁,沒準這會兒就巡視到了西安門前。他平日最不喜你如男兒般跑馬舞劍,若你這瘋樣兒不巧被他撞見,回去又少不了一頓教訓。四哥是想裝作不答,你必以為認錯了人,也好把這股瘋勁兒收斂住,別那麼引人注目;不料你卻大呼小叫地趕了過來,倒讓為兄弄巧成拙!」

原來這男子正是徐達的第四個兒子徐增壽;妙錦口中的大哥,是徐達長子徐輝祖。徐達共四子,其中第三子徐添福早逝,其餘三子,輝祖以長子身份承襲魏國公,成為徐家第二代爵主;二子徐膺緒任中軍都督府都督僉事;徐增壽生的英俊,又聰敏過人,且生性瀟洒,十分討太祖朱元璋喜歡,因此他的官職反在哥哥膺緒之上,榮膺右軍都督府左都督一職。在小妙錦眼中,徐輝祖年紀較長,且深沉穩重,不苟言笑,她打小便有些怕這位大哥;倒是為人親和且頗有名士派頭的徐增壽很對她的胃口。三個哥哥中,她與增壽最為相好。

增壽的話嚇住了徐妙錦。她緊張地四處張望一番,緊張地道:「咿呀!大哥來了么?他在哪?可有瞧見我剛才的模樣?」

妙錦如驚弓之鳥般的窘態讓增壽忍俊不禁:「瞧你這急性子,哪有半分大家閨秀的樣子。我方才說是『沒準』,可沒說他已經過來。皇城這麼大,他兜上一圈都得費半日功夫,恰巧到這西安門的幾率可謂百中無一。若這都讓你撞上,那你也莫怨天尤人,只認命便是了!」說完,增壽哈哈大笑。

妙錦這才明白被增壽耍了。素來驕橫無理,人見人怕的徐家四小姐,竟在一日之內被戲耍兩遭,這臉面可是丟大了。羞憤之下,妙錦氣鼓鼓地狠瞪增壽一眼,手中馬鞭一揮,直向西安門外衝去。增壽一愣,隨即呵呵一笑,拍馬緊緊跟上。

出得皇城,氣氛頓時迥異。宮中有建文坐鎮,大家還不敢放肆,外面的百姓便無這許多顧慮。太祖的三七過後,金陵城便又熱鬧起來,除了各大衙門前的門匾石獅依舊纏著白絹外,其餘地方已與往日無異。妙錦沿著大街東瞅西望,晃晃悠悠地一路瞎逛。徐增壽生怕她又惹什麼亂子,一路緊緊陪著。

待走到中城盧妃巷處,忽見幾個差役鎖拿著一個十八九歲的少女,正遠遠地迎面走來。忽然,後面跌跌撞撞地跑來一個年紀較小的少女,只見她跪倒在地,對著眾差役叩頭大哭道:「諸位官差大哥,你們放了我家小姐,我跟你們回去吧!」少女哭聲極為哀戚,引得路人全都停下來觀看。

「你?你這模樣,上的了檯面么?」忽然,一個相貌猥瑣,年約三十左右的男子跑了出來,對著少女腹部就是一踹,少女應聲倒地。男子一聲招呼,差役們隨即吆喝著,趕著被鎖少女往前走。

「走,看看去!」妙錦精神一振。這位小姐平生最好熱鬧,且又從小習武,素以俠女自詡,此時見兩位少女落魄凄慘,當即生了惻隱之心,提馬便往前趕,增壽未及阻攔,只得暗暗叫苦,急忙跟上。

「站住!」趕到近前,妙錦一聲嬌喝,擋住眾人去路,手中馬鞭一指,有模有樣道,「清平世界,朗朗乾坤,爾等差役吃了熊心豹子膽,竟敢在天子腳下欺負兩個弱質少女?爾等眼中可還有王法?」

差役見又冒出一個少女阻攔,不由一陣鬨笑,猥瑣男子看在眼裡,頓流里流氣地道:「小娘子,莫非你也想跟大爺回去不成?看你花容月貌,姿色還勝過這兩人,拿回去咱家二老爺怕是更歡喜哩!」

「混賬!」妙錦頓時大怒,揚起手中馬鞭便是一揮,只聽得「啪」的一響,男子左邊臉上頓現出一道鮮紅的血跡。

「噢呀呀……」男子捂著左臉一頓怪嚎,緊接著對眾差役吼道,「還愣著幹什麼,還不把這賊女拿下!」

「是……」眾差役一怔,隨即答應一聲,提棍便要上前。妙錦將門虎女,打小承名師教習武藝,哪把這些差役放在眼裡?只見她當即嬌哼一聲,拉開架勢就要開打。

「都給我住手!」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後方忽然傳來一陣怒喝。妙錦回頭一看,增壽已趕了過來。

「哎呀,是徐都督!」妙錦還未說話,差役中領頭的一個已棄了棍子,跪下惶恐道:「小人見過徐都督!」說完便連連磕頭。其餘差役見頭領如此,也是大驚,忙跟著跪下。

「爾認得我?」徐增壽一邊翻身下馬,一邊問差役道。

「徐都督哪能不認得!」差役頭領畢恭畢敬地回道,「小的以前在中府衙門做皂隸,徐都督去中府公幹時有碰見,只是都督是貴人,自不把我這下人放在眼裡。」

「四哥別聽他瞎攀交情!」妙錦突然插過話道,「他們如此待這兩位姐姐,必都不是好人!你可得與我一道,除暴安良才是!」

「四哥」二字一出口,差役頭領便明白了妙錦的身份,忙又對她作揖賠笑道:「徐四小姐誤會了!小人現在教坊司做事。所擒此女原為教坊司歌妓,前兩日竟私自潛逃,小人是奉咱教坊司奉鑾程大人之命,捉她回衙門聽審來著。」

差役頭領剛說完,徐增壽心中便是一咯噔。教坊司官妓出逃,也是常有的事。如若真像這差役所說,那他擒拿逃犯,實是名正言順,妙錦則成了阻撓官差,包庇逃犯。這事情雖說不大,但畢竟也關係著官府法度,傳揚出去,對徐家名聲恐有不利。

就在徐增壽與差役說話的這一會兒功夫,被鎖拿的少女已看出了門道:這一對兄妹,必是京城貴戚,這個當哥哥的,還是朝廷大員。她見增壽神情,知他有救己之意,只礙於法度不敢妄動罷了。少女心思一轉,忽大聲呼道:「大人,我不是教坊司官妓,我不是教坊司官妓!」

一言既出,眾人皆是大驚。差役頭子一個上前,迎頭怒罵道:「賤婆娘,膽敢胡言?爾在教坊司唱了五年曲,還敢說不是官妓?」

「我沒有胡說!」少女反而冷靜下來,迎著差役頭目凜然問道,「你說,教坊司的花名冊上,可還有我的名字?」

「這……」差役頭領頓時啞了火,支支吾吾半天,也應不出個囫圇話來。

兩人對白,增壽盡收耳里。心中計較片刻,他已隱約猜到了答案。增壽先一聲吩咐,命差役們將無關路人驅散了,方挪步走到少女跟前,輕聲問道:「你是不是被教坊司賣了?」

只聽得「哇」的一聲,少女頓時哭了出來:「大人明察秋毫,小女子正是被他們賣了!」接著,少女抽抽泣泣地將自己的遭遇盡數道來。

原來這少女名叫玉蠶,其父為洪武年間甘肅省的一名縣令。洪武二十六年,大將軍藍玉蓄謀造反,朱元璋勃然大怒,立誅藍玉滿門,並大肆株連,牽涉天下官吏及家屬達二萬人之多,史稱「藍黨案」。玉蠶的父親曾在藍玉帳下當過筆吏,因也被牽扯進來,本人被判問斬,玉蠶也被充入教坊司為妓。

教坊司負責朝廷樂舞,其蓄養之官妓也時常侍應官員權貴。而貴人之中,不乏風流浪蕩者,酒宴之間,便常看中某女,欲求之以為床第之歡。不過教坊司官妓雖侍奉酒宴,但並非青樓女子。依著官家法度,官妓們只需賣藝,無需賣身。

然則官妓雖有法度保護,卻也抵不住權貴的齷齪之心。能享受官妓侍宴的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他們既已起心,便也就有自己的辦法。因此,時常便有些貴胄子弟與教坊司諸官吏沆瀣一氣,將看中的官妓報個暴病身亡,從教坊司的名錄上勾去,私下裡卻強帶回家中銷魂。因能做成此事之人皆都有錢有勢,官妓縱然不願,也無力抗拒,只能任其糟蹋。玉蠶官家小姐出身,氣質脫俗,兼又生的花容月貌,故在一次酒宴中被李增枝給盯上。正巧,教坊司的掌印奉鑾程三財是李景隆薦任,這一來增枝行此勾當就更是手到擒來。哪知李增枝固然勢大,玉蠶卻是個剛烈之人,得知要被人私納,她寧死不願,在被偷送到李增枝家中的那天晚上,她趁人不備,竟私下逃了出來。

玉蠶的家早已敗落,她在世間無依無憑,只有一個當年的貼身侍女景兒,在小姐被沒入京城教坊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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