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風雲突變 第三節

太常寺位於洪武門外右側,與左側的工部遙遙相望。此時,在太常寺內的值房裡,黃子澄正與齊泰激烈地爭論著。

自從得到建文削藩的明確旨意,齊、黃二人便夜以繼日地為削藩之策詳加謀劃。經過數日的商議,二人已定下了「從速削藩、依次而行」的宗旨,只是在從誰削起的問題上,兩位天子重臣卻發生了激烈地爭執。

「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燕王為諸王之長,且實力最為雄厚,除掉燕藩,其餘諸王必然喪膽,豈敢再生不臣之心?此乃一錘定音也!」齊泰慷慨說道。

齊泰說得很對,拿下燕王,諸王力量便減掉了一半,確是一步好棋。但黃子澄卻有著自己的憂慮,只見他緩緩說道:「尚禮兄說的是,只是燕王素來恭謹,從無不法之事;且其兩次出塞,均獲勝而還,於國家建有大功。如今無罪而削,又豈能服眾?」

「非常之事,需用非常之謀!雖然燕王無過,但其久鎮河北,威望素著,且燕、遼各地官軍亦由其統率多年,勢力可謂盤根錯節。若其生了異心,黃河以北,將不復朝廷所有!」齊泰仍在堅持。

「朝廷賞懲俱應有道,否則如何治理天下?無過而罰,又豈是聖天子所為?燕王實力雖強,但反心未顯,貿然削奪,難擋天下悠悠之口啊。」黃子澄亦據理力爭。

黃子澄與齊泰不同,齊泰辦事幹練,只要能達目的,並不在乎些許嘖言;黃子澄卻是求全之人。在他看來,因削藩而損朝廷清譽並不是好局,他希望能有個十全十美之策,使魚與熊掌可以兼得。

齊泰冷哼一聲,將頭伸到黃子澄耳邊悄聲說到:「當年高皇帝屠戮功臣之時可是有道?」

「尚禮禁口!」黃子澄嚇了一跳,忙阻止道,「太祖之政,豈是你我二人議得的?切莫再做此言!」

齊泰也知道此事忌諱,方才不過是被黃子澄的迂腐勁兒逼急了,才蹦出這麼句「大逆之言」來,此時亦知不妥,臉頓時紅了幾分。

黃子澄心知齊泰對削燕一事十分堅持,自己也勸不了他,便呵呵一笑道:「莫不如此事暫且放下。聽說方孝孺已進京,陛下十分賞識,這些天一直讓其隨侍左右。不如我等現在進宮面聖,順帶會會這位名滿天下的孝直先生?」方孝孺是海內聞名的大儒,洪武年間因被仇家陷害,被貶至漢中。建文久聞其名,剛一登基,便下旨召其入朝。

齊泰明白黃子澄這般說,知其是要將此事交於皇上決斷。他也不願再在此事上與子澄糾結,免得傷了二人和氣,便起身笑道:「既是如此,我等便一起去瞻仰瞻仰方孝直的風采。」

建文今日並未像往常一樣在武英殿召見二人,而是改為謹身殿見駕。二人進了殿門,便見一位身著九品綠色盤領右衽公服,約莫四十歲左右的清瘦男子面北而立。兩人心知此人便是方孝孺了。待行完禮,建文笑道:「這位便是孝直先生,前日剛到京城。本來朕早應引薦給二位愛卿,不過知爾等公事繁忙,所以耽擱了下來,今日卻正好見見。」

建文說完,方孝孺也轉過頭來,目光相對,齊泰與黃子澄這才看清這位一代文宗的真容。只見方孝孺面色枯黃,顴骨凸出,臉頰和眼眶都深深凹陷進去,顯是長年清苦所致;唯獨一雙眸子炯炯有神,瞳仁中迸發出的灼熱精光,讓黃子澄看了心中一動,「這是一個堅韌不可奪其志的人啊!」念及於此,子澄敬意大增,遂對孝孺拱手笑道:「久聞孝直兄大名,今日得見,足慰平生。」

方孝孺忙還了一揖禮,謙遜說道:「實不敢當,兩位大人乃國之重臣,孝孺漢中末吏,豈敢受大臣之禮!」方孝孺進京前為漢中府學教授,從九品,故有此說。

三人又寒暄一陣,建文方問道:「二位愛卿今日有何事?」

齊泰見殿內雜人過多,便含糊答道:「前些日陛下交待的事,臣與黃子澄已商議過了,現特來回稟。」

建文會意,一揮手,殿中內官悄然退下,只剩下君臣四人。建文笑道:「方先生乃忠義之人,亦朕之股肱,兩位愛卿不必瞞他,詳細奏來便是。」

齊、黃二人見建文一口一個「先生」,便知方孝孺已極受皇帝信任,不日即將大用,便將削藩之議說了,並把二人所爭之事也一併奏上,請建文親自決斷。

建文聽後,沉吟半晌方道:「兩位愛卿所言俱有道理,燕藩之事,事關削藩大局,確需慎重。」隨即又對方孝孺說道,「方先生有何看法?」

方孝孺還是第一次參加這種君臣密議,在感激建文信任之餘,仍不免有些緊張。且此事關係重大,孝孺思量了好一陣,方才緩緩奏道:「臣常年居於偏僻之地,此等國家要事,以臣之微能,實不敢妄加評斷。只是這幾日隨侍下來,臣見皇上敦儒修文,頗有大興文治之意。文治之道,不外一個『禮』字。燕藩之強,實為諸王之首,先削燕藩,確能震懾諸王,削藩一事必能事半功倍。不過燕王為人並無過失之處,若強行削之,於禮恐有不周,且於法無憑。此確是兩難。如此大事,臣不敢妄言,還需陛下親決。」

方孝孺剛引出個「文治」,齊泰已瞅著建文微微頷首,後來方孝孺雖各列利弊,恭請聖裁,但齊泰便知皇上心意已對己方不利,忙奏道:「陛下,燕藩乃朝廷心腹之疾,若不速削,恐生大患啊。」

方孝孺徐徐又道:「齊大人之法固是捷徑,但也有弊端。燕王雖無過錯,但其內心畢竟不為人知,若削燕詔書一下,燕王抗旨不遵,興兵造反,朝廷倉促間恐難應付。北平諸衛俱燕王舊部,如今雖權歸朝廷,但將校都是燕王簡拔,是否忠於朝廷尚不可知。若是北平諸衛歸附燕王,恐怕河北頃刻間便會生靈塗炭,此事不可不慮!」

方孝孺一語中的,直指削燕之弊,齊泰頓時語塞。他千算萬算,卻偏偏沒把這種局面算進去,一時之間倒拿不出話來反駁。

黃子澄見狀,忙趁熱打鐵奏道:「方先生所言極是。削藩之事,穩妥最為要緊。先除諸王,便是循序漸進、先易後難。一旦諸藩俯首,燕王再強,也是孤掌難鳴!」

方孝孺的分析起了作用,建文被打動了。而黃子澄「求穩」之論更與其心思不謀而合。畢竟,一旦領頭的燕王被逼急了扯旗造反,諸王很有可能望風而從,那樣必定天下大亂,這不是朝廷所願意見到的。

建文用讚賞的眼光望了孝孺一眼,轉向子澄道:「依愛卿之見,削藩大計應從何處開始?」

建文如此一問,子澄已知皇上贊同自己所見,不由一喜,遂將心中已計較多日的下文托出道:「以臣之見,可先削周藩。周藩為內地諸藩之首,封國開封,位居中原,乃逐鹿天下之地。周王為燕王同母親弟,兩王關係素來親密。周藩一除,燕王便失一臂,且河南重地在手,便可北遏燕山,燕王若想謀反,必然更加艱難。」

「不錯,周藩若除,既減燕王羽翼、又可起敲山震虎之效。但師出尚須有名,朝廷又應以何名目廢周呢?」建文又問。

黃子澄道:「洪武二十二年,周王擅離封國赴中都鳳陽,當時太祖震怒,將其扣於京師,兩年後才放回。太祖在時周王便有不臣之心,何況今日?」略頓一刻,子澄壓低聲音道,「前幾日皇上曾跟臣說過,周王次子、汝南王朱有爋密告其父與世子有燉意欲謀反,陛下可還記得?」

「有爋?」建文一愣,隨即擺手笑道,「此事過於荒唐,朕特地查了玉牒,有爋是洪武二十三年生,滿打滿算也不到十歲,哪裡懂得這些?應是下面奸人搗的鬼。」

「陛下!」黃子澄急道,「項托七歲知事、甘羅十二相秦,童子早慧也是有的。此事牽涉謀逆大罪,且與削藩關聯重大,陛下不可因汝南王年幼而不問啊!」

建文一陣沉默。黃子澄的意思很明白:這個節骨眼兒上冒出周王謀逆的事,無論真假,對削藩都是大有好處。只要將意欲謀反的帽子扣到周王頭上,朝廷除周便師出有名。

良久,建文方以徵詢的語氣對齊泰、方孝孺道:「二位愛卿意下如何?」

齊泰本欲除燕,卻被建文否了,心中不免梓梓然。且既已用黃子澄之策,他也不便多言,便含糊道:「全聽陛下意旨。」

方孝孺沉思半晌道:「此策可用,周王於太祖在時便有不軌之舉,其心恐不臣於皇上,藉此除掉,則削藩大計出師告捷。」

建文見二臣亦都贊同此事,便下定決心道:「既然如此,便依此計而行。不過周乃大藩,其力雖比不上秦、晉、燕等塞王,但仍不可小視,怎麼個削法而又不致禍亂,尚須妥善計較。」

建文最擔心的是詔書一下,這位五叔便興兵作亂。此時朝廷剛削諸王兵權,尚無其他布置,恐怕會措手不及。

黃子澄早已胸有成竹,欠身道:「臣已想過,此事只可智取。皇上可明發一敕,以胡患為名令曹國公李景隆率軍北上巡邊,同時暗付密旨,命其路過開封時將周王拿下。曹國公在洪武年間多次外出練兵,且與周王關係尚好,他在開封盤桓數日,周王應不會見疑。待其布置妥當,則明宣諭旨,速擒周王回京,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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