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風雲突變 第二節

金陵乃江南第一名城。前元至正十六年,朱元璋率軍渡江,一舉攻下當時還叫集慶的金陵城,並改名為應天。此後,朱元璋以此城為根基,東征西討十餘載,終於一統天下,創建大明。洪武十一年,應天正式被定為大明京師。金陵本就是六朝古都,大明建都於此數十載,更使得這座城市彙集四方繁華,人文薈萃、商賈雲集,逐漸成為天下第一大城。若在平時,數十萬天子腳下的臣民或公門當值、或開鋪經商、或走街串巷賣苦力、訪親友,把這塊金粉之地烘托得熱鬧非凡。但眼下,這座城卻略顯冷清,大街之上車馬匆匆,酒肆茶樓客源寥寥。前些日子,坐了三十一年龍廷的大明開國皇帝朱元璋龍馭上賓,整個京師瞬間安靜下來。雖然太祖遺詔中僅讓臣民服孝三日即可,但皇城外的百姓們仍不敢過於放肆。而平日里尋歡作樂的官員勛戚們,此刻更是謹慎,除了去衙門當值,便呆在家裡悶頭不出,唯恐因貪這一時之歡,被科道言官或官場宿敵給記在心裡,將來抖摟出來,毀了自己的名聲和前程。而在坐落於東城的皇宮內,大小內官和都人們,連走路都踮著腳跟,小心翼翼到了極致。

此時,在紫禁城外廷的武英殿內,大明天子朱允炆,正與自己的心腹重臣齊泰、黃子澄商議著紛雜政事。

朱允炆今年二十二歲。洪武二十五年,他的父親懿文太子朱標英年早逝,半年後,年僅十五歲的允炆便被祖父朱元璋立為皇太孫,至今已有六年。前些天,皇祖父朱元璋駕崩於西宮,允炆大哭於地。在一眾文武勸進之下,允炆於朱元璋下葬孝陵之日登基為帝,改元「建文」,並尊謚朱元璋為高皇帝,廟號「太祖」。

作為大明王朝的第二任天子,建文絲毫沒有繼承其祖父的殺伐果斷、堅韌不拔的氣質;相反,這位以詩文見長的年輕皇帝,有著與其削瘦身材相似的柔弱性格,優柔寡斷、缺乏定見是他讓太祖最不滿意之處。不過好在建文深受儒家熏陶,學問與品性都是一流,尤其是「寬仁厚道」,「知書達禮」二節,更是為天下文人所稱道,這才讓一向極重「文治」的朱元璋放心將大位傳繼給他。不過儘管滿腹經綸,且早在做皇太孫時便已學習打理政務,但一朝登基,面對撲面而來的諸多國事,建文仍顯得多少有些不適應,而一向為其敬重的齊泰、黃子澄二人則成為自己不可或缺的股肱之臣。

「黃愛卿,轉眼就是七月,按制當行時享之禮,爾等可有準備妥當?」所謂時享,乃明代宗廟之祭禮,一年之內,每季首月及年終共行五次。黃子澄是太常寺卿,這祭祀之事乃其職掌,故建文此時問他。

「回稟陛下,一早就開始準備了,昨日臣與禮部、光祿寺會揖,已將此事商議妥當,並擬了個條陳,伏乞陛下聖裁。」黃子澄趕緊應答,並從袖中掏出個奏本,畢恭畢敬地呈給建文。黃子澄是洪武十八年的探花,入仕後又歷任太子朱標與太孫朱允炆的伴讀,學問文章自是沒話說的,辦事也是盡心儘力,甚得建文器重。現在的黃子澄論職雖只是個正三品的小九卿衙門掌印,但要說到聖眷,其實已是滿朝文武之首。

建文接過條陳,從頭到尾仔細閱覽了一遍,方合上微微頷首道:「朕看可以。不過此次時享乃皇祖父升遐後之首祭,務需鄭重,萬不可有所差池!」

「臣必仔細辦理,請陛下放心。」黃子澄忙一揖作答。

建文伸手一虛扶,示意他平身,旋又將目光對向齊泰道:「齊愛卿,諸藩削除統兵之權一事可還順利?」

齊泰是黃子澄的同年,本為兵部左侍郎。建文昔日便與齊泰相熟,知其通曉兵事,朱元璋駕崩之後,建文因擔心藩王權力過重,漸成尾大不掉之勢,便與齊泰、黃子澄商議,以遺詔的名義,收掉各王統兵之權,並命齊泰督辦此事。建文正式登基後,便升齊泰為兵部尚書,與升任太常寺卿的黃子澄一起參預國政。齊泰感謝皇上的信任與賞識,一心為國效力,要將建文輔佐成為堯舜之君。

見皇上問話,齊泰忙躬身答道:「回陛下,一切順利!據各省都司來報,諸王雖有不解,但因是先帝遺詔所命,俱都遵旨照辦,現除各王護衛外,天下衛所已俱歸朝廷所有。只是各王有的帶兵久了,轄下武官多受其恩惠,恐還需調換一番,方可放心。」

「愛卿說的是燕王吧!」建文見事情辦的順利,心中一時大安,臉上露出一絲微笑,「二叔、三叔已先去世,諸塞王中,帶兵久的也就只有四叔了。不過四叔是諸王之長,且此次回京奔喪,又被朕用敕符擋了回去,恐其心中會有不平。若是眼下便調換北平武官,四叔於朕誤會恐怕更深,且其臉面上也下不來。依朕看,此事還是從長計議為好。」

黃子澄在一旁,見建文有鬆懈之意,忙奏道:「陛下所慮正是,但燕王為諸王之長,且久鎮北平,實力雄厚,雖不可操之過急,但仍需嚴加防備。」

嚴防宗藩亦是建文本人定下的調子。但他想了一想,仍道:「黃愛卿所言確有道理。但燕王畢竟乃皇祖父之子,朕之親叔,雖說昔日兵權重了些,但畢竟也是皇祖父給的。且先前遺詔一下,四叔也未有梗阻,仍將軍權交了出來。依朕看,他的心還是忠於朝廷的。如今兵權已收,愛卿仍要朕嚴加防範,四叔知道,豈能不生憂慮?外人若知,怕會說朕不顧叔侄之情,朕不得不慎啊。」

黃子澄與齊泰二人對視一眼,心中均閃過同一個念頭:這位皇上好是好,就是有時候優柔寡斷了些。子澄遂再稟道:「臣非離間宗親,只是藩王之事,於我大明江山之穩固關係重大,臣雖愚昧,不得不斗膽進此言,還望陛下以社稷為重。」

建文帝皺眉不語。黃子澄偷瞄建文一眼,見其臉上仍有幾分猶豫之色,索性心一橫道:「陛下可還記得昔日東角門之語?」

建文聞言渾身一震,一縷思緒不由飄回到了五年前的那個秋天……

那還是五年前的事了。洪武二十六年八月,秦、晉、燕、周、齊五位王爺來朝,朱元璋在華蓋殿舉行家宴,被立為皇太孫尚未滿一年的允炆也出席作陪。去年夏天剛遭遇喪太子之痛的朱元璋見到五個兒子十分高興,五位皇子自也是絞盡腦汁地專挑好話奉承父皇,席間眾人歡聲笑語,觥籌交錯,一片其樂融融之象。

酒足飯飽後,朱元璋對諸子笑道:「朕昔日東征西討,戎馬半生,何等瀟洒痛快。只是登基以來,因要治理天下,不能像以前那般騎馬上陣,實是人生一大憾事!爾等久在外藩,統兵放馬乃經常之事,倒叫朕這枯坐宮城的父皇羨慕的很哪!」

燕王朱棣坐在左首第二位,見父皇感慨,忙起身笑道:「父皇撫治天下,日理萬機,豈是兒等封建一方可比?兒臣聽說父皇在皇城中亦建有跑馬之所。今臣兄弟五人難得同日進京,父皇何不帶了臣等一起出去遛上幾圈,也讓做兒子的在陛下面前顯顯我天家子孫的尚武之風!」

「好!」朱元璋哈哈大笑道,「棣兒說得好,倒激起為父當年橫刀立馬的氣概。」隨即側身對允炆說道,「爾也一起去見識下五位皇叔的騎術。爾這孩子,還是像爾父親多過像朕,太文弱了些,今日正好激激爾之武風!」

「阿!」允炆尷尬一笑,恭敬回道。

朱元璋走出大殿,坐上大涼步輦,允炆與諸親王分乘小輦居後,一行人穿過大內,從玄武門出了紫禁城,又沿著北安門內大街行了一陣,才來到位於皇城西北角的跑馬場。御馬監早已得了消息,掌印太監帶著屬下一眾內官已於兩旁跪候多時。朱元璋看也不看他們,徑直走到馬廄旁,撫摸著一匹渾身雪白的御馬對兒子們笑道:「爾等在外帶兵,所騎的必都是千里良駒。朕這些馬要說好看倒是不假,不過論馬力恐就比不上爾等自己的了。不過這些馬體型相似,品種也都一樣,隨便選來差別也不會太大,正顯爾等騎術本領。」

此時五王已是摩拳擦掌,都想佔得鰲頭,在父皇面前大大的露上一臉。皇命一下,五王便一齊上前,各自牽了匹順眼的騎上。朱元璋早已於場邊高台上坐了,允炆立於一旁。見各王已準備完畢,朱元璋一聲令下,五匹駿馬奔騰而出,馬場上頓時揚起一陣黃沙。

五王都是帶兵之人,於騎術均有造詣。一開始時,諸王尚混在一起,待過了兩圈,便分出了高下。晉王朱棡此時一馬當先,燕王朱棣以一個馬身之差緊跟其後,在他倆後面的則是周王朱橚,不過與前面二王相比則有了數十步的差距;最後的是秦王朱樉與齊王朱欂。二人不相上下,已被其餘三王遠遠拋在了腦後。

場上諸王奮力馳騁,場邊的一眾內官和侍衛也紛紛搖旗吶喊,把聲勢造的十足。高台上的朱元璋則緊盯著沖在最前面的晉、燕二王,似乎在判斷誰能最後奪魁,一旁侍立的朱允炆則沒有這份鎮定。他在深宮中長大,又受其父朱標影響,好文而不尚武,於騎馬射箭並不熟悉。今日難得諸皇叔比較騎技,此時場上又呈二王相爭之勢,允炆看的十分興奮,若不是因朱元璋在場,且顧著自己皇太孫的身份,他真想像兩旁侍從們一樣大喊出來。

當跑到最後一圈時,場上形勢起了變化。晉王朱棡的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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