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杯酒 Sakura/櫻 證人

第二天清晨,他們一起在雜貨店買了蛋、奶以及簡單的蔬菜,回到家裡做了煎蛋之後,郵遞員敲開了四季閣的大門。桑蕎洗好碗碟煮了咖啡走出廚房的時候,秦枳已經坐在和室里,正將一口紅木箱子拆封,一本一本地拿出了許多泛黃的筆記來,於是問道:「這些是什麼?」

聽到她的聲音,他便抬起頭來,笑了。那表情罕有地毫無防備,令桑蕎忽然覺得,他的眼神也好,輪廓也好,都在這些日子裡微妙地發生著變化,如今幾乎很輕易便可以給人溫柔的印象:「從老家寄過來的,秦柑的日記。想要了解當年發生過什麼,這是最好的筆錄。」

她不否認自己在那一刻的怦然心動,但也只是會心地點了點頭,將咖啡遞給他,然後一起坐了過去。

那是在秦柑十五歲的夏天,他父親的學生淺野崇回國探親,於公於私都與淺野家交情匪淺的秦森怡便將秦柑託付給了崇,讓他帶著兒子一起去日本度假。也就是在這短暫的時光里,發生了許許多多的事情,在秦柑後來驚鴻一瞥的人生中,可謂意義重大。

很快,他們整理出那些日記里,所有與靜江和紫有關的文字。

(7月15日,星期六,晴)

今天,是我來到這裡的第三天,崇帶我參觀了醫院。我認識了一個名叫靜江的女孩,她很開朗,也很漂亮。不幸的是,她是淺野伯父的病人,聽說能夠成為伯父病人的人,都是已被死神選中的人。

(7月16日,星期日,晴)

和崇一起吃早餐的時候,伯母拿了一袋鯛魚燒進來,說是隔壁白河家自己做了吃不了,特意讓女兒送過來的。聊天的時候她說,靜江就不像紫那樣活潑,果然生了病的孩子真可憐,我正在吃果凍,湯匙就掉在了桌子上。生病的女孩靜江,真的有這麼巧嗎?

(7月18日,星期二,晴)

我在閣樓發獃的時候,看到隔壁的院子里,真的是我認識的靜江,我大聲喊她的名字,她抬起頭來看到我,就笑了,然後比划出「噓」的手勢。我真喜歡她的笑容,我們約好明天瞞著大人一起偷跑出去玩。

(7月19日,星期三,雨)

她失約了,身體應該沒什麼問題吧?我安慰自己,是下雨的緣故。

(7月22日,星期六,雨)

這幾天一直下雨,我每天都守在閣樓,她卻再也沒有出現,一定是我太奇怪,哪有人下雨了還會在院子里散步呢?

(7月24日,星期一,多雲)

崇說,今天是靜江複診的日子,我央求他帶我一起去醫院、果然,我再一次見到了她,並且我們偷跑去了附近的商店街,找到了她喜歡的音樂盒,可惜我身上沒有足夠的錢。回去的時間有些晚,希望她的家人不會生氣。

(7月30日,星期日,晴)

今天,我見到了紫。作為上次鯛魚燒的謝禮,伯母做了水果大福,可惜家裡事情太多走不開,就叫了白河家的女孩兒過來取,我本來期待來的人會是靜江,沒想到卻是紫。我在閣樓看到她的身影,就有些失望起來,後來,我聽到他們的對話,以我初級的日語水平,也能聽得出是在討論靜江的病情,於是我就走了下去。紫見了我,卻沒有再提起靜江,而是說了許多好玩的地方好吃的東西,還說可以帶我一起去。也許是就讀於國際學校的緣故,她的英文比我還流利。靜江就沒有這麼幸運,常年只能往返於床榻和醫院的她,大概沒有念過什麼書,我們之間只能用簡單的語言或是手勢交流,但奇怪的是,我們似乎從來都不會曲解了對方的意思,想到這裡,我忽然就有些高興起來。

(8月4日,星期五,多雲)

紫最近每天都會過來,帶著好吃的或者請教我一些英文功課,我覺得很奇怪,明明她看上去要比我厲害得多。昨天,我特意去了商店街,買回了那個音樂盒。我問她明天可不可以去探病,她說當然可以,雖然靜江是被禁止與外人見面的,但下午四點鐘媽媽會去超市,那個時候過去不會有問題,我心情既期待又緊張,有點複雜。

(8月5日,星期六,小雨)

我的禮物沒能送出去,當我到達白河家門口的時候,紫把我領進家門,卻撇了撇嘴,指向桌上已經擺好的一模一樣的音樂盒,她說,太不巧了,你看姐姐昨天自己去把它買了回來。沒有禮物的我,覺得這樣見面實在很不禮貌,就告辭回去了。紫送我到門口,她家的庭院真的好美,可是我很難過。

(8月10日,星期四,大雨)

崇說,靜江的病情,惡化得很快。後面的話,我一句也沒聽到。

(8月15日,星期二,多雲)

今天我在閣樓看到了靜江,她衝出家門跑向了遠處,看樣子是在哭,我喊了她的名字,她抬起頭來看見我,卻沒有停下來。我急忙跟著跑了出去,卻再沒有看到她的身影。晚上,她的閣樓如常亮起燈光,我略微安下心來,生了那樣重的病,會哭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吧?忽然之間,我覺得自己很沒用。

(8月25日,星期五,多雲)

這是發生在16號的事情,直到今天,我才有勇氣把它記錄下來。這期間,我曾試圖否認、懷疑,告訴自己只是眼花,但十天過去了,沒有人找到她。

那一天下雨,是我來日本一個多月的時間最大的一場雨。那天有一場棒球比賽,崇帶我一起去白河家看電視直播,是紫的主意,她知道我想見靜江,她是個善解人意的好姑娘。白河家的父母非常好客,他們準備了許多點心和果汁,還讓我坐在了最好的位置。我的身邊坐著靜江,可是我不好意思看她的臉,現在想來,非常後悔,她臉色不好,相比在我另一邊化著淡妝的紫,著實蒼白了許多。

第四局的時候,靜江說太吵鬧,想要出去走走,我怕她淋了雨,她卻說沒什麼。然後,她就撐著傘走了出去,我一路目送,確信這是從和室通往庭院的唯一道路。崇說比賽到了賽點,我不好意思只看靜江,便回頭專心看比賽。這一幕的確很精彩,對方一二三壘有人,四棒強打出場,大家都在關注投手的表現,我也不例外。

只是這麼一會兒的工夫,我想也許只有一分鐘,或者更短,當我再度回頭看向靜江的方向時,她消失了。我衝進雨里,可是哪裡都沒有她,我回頭,看著自己在泥濘的雨水中漸漸消失不見的腳印,是的,這裡沒有任何腳印,我的,或者她的,全都沒有。我的腳印被沖乾淨大約用了三十秒的時間,那麼也就是說,她至少三十秒前就已經離開了這裡。

在那樣的大雨中,根本不可能爬樹出去,更何況院子外面的泥土地也沒有任何腳印;水塘也是不可能的,只有半米根本無法游泳,踩進去又一定會陷在淤泥中,那裡非常乾淨沒有任何事物,什麼都沒有:

我叫了所有人出來一起尋找,翻遍了整個庭院,里里外外,最後,我們報了警。

他們說她應該是自己離開的,理由是,她帶走了那柄花傘。

就一分鐘的時間,我失去了她。

(9月25日,星期一,晴)

回國已經二十五天,日本那邊還是沒有任何消息,今天,我去找了父親的朋友做了催眠,我想要盡量回想起那天的事,可我看到的,和一個月前所記錄的,幾乎沒有任何不同,在睡夢中比那時更清晰的,只有池塘里被暴雨敲打得有些殘破的蓮花,燕子撲棱著翅膀飛上天空的剪影,夏日裡水車旋轉時帶起的潺潺聲,和崇共撐一把雨傘跑進白河家時右肩被大雨淋濕的冰冷滑膩,以及,反覆出現莫名其妙的眩暈感。而我不知道,這些是什麼。

(12月1日,星期五,初雪)

接到紫的電話,他們找到了她。那聲音在我聽來,已經非常遙遠,我的靜江,再也不會回來了。

日記的部分到此為止,後面都是大片的空白,只是以劃正字的方式記錄著時光流逝,就像安心等待著找到兇手的那一天來臨,直到半年之後,白河家放棄調查,全家移民。

在那之後過了三年,秦柑才重新恢複了記錄日常的習慣,卻也再沒有提過這件事、這個女孩,就像是某種心結,存留在他的內心深處,像個不能觸及的傷疤。

秦枳拿出夾在日記裡面一張已經泛黃的黑白照片,上面有十五歲的靜江低眉淺笑的樣子,也許是不好意思,也許只是單純地沒有意識到鏡頭的存在,那一刻她身後的陽光異樣美好,像是還能看到很久以後的未來。

「和現在的樣子幾乎都沒什麼區別呢。」桑蕎感慨著,看著照片上的女孩,對比昨天才剛見過的紫,的確是非常非常相似的兩個人,「這麼相像的雙胞胎,應該是同卵雙生,如果那時警方找到的屍體是紫的軀幹和靜江的心臟,那麼她們很有可能連遺傳因子都不會不同。」

「分屍的確是非常多此一舉的事,」秦枳表示同意,「很難不讓人理解成是為心臟移植手術所做的掩護。」

「如果真是這樣,那麼偷偷處理掉屍體也是個不錯的選擇,又為了什麼一定要把屍塊放在警察那麼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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