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六章 凱西

當然,真實生活中不會有電視上那種乾淨利落的結尾。你知道,當你度完假回到家,興奮刺激都結束了,你看著你那平凡、熟悉的小屋子,就會有「哦,我又回來了」的那種感覺。我想這有一點像。我將會回到學校,我所有的那些問題也還會在那裡。米亞仍然會討厭我,我仍然孤立在我認識的每個人之外,也仍然有一個我會忍不住一直想到的孩子。再過幾個月,節目會播出,我也許會暫時成為名人,但是等到播出我在愛爾蘭把東西亂扔的部分以後,我猜我就又回覆為那個怪凱西了。或者也許每個人突然間都想和我做朋友吧?不過那隻會是因為他們看我上了電視,而且我媽才剛贏了五十萬獎金。(說到老媽,她真的在全國性電視節目里吻了那個傢伙嗎?老天!)

我不知道,也許我太消極了。不過這是相當酷的經驗,學校不再要我們寫些《我的暑假》這種作文,真是太可惜了,不然我一定可以贏過所有人。而且,嘿,我們贏到獎金了,或者說半數獎金,我還有什麼好抱怨的?

我和老媽在回家的飛機上。我從沒看過她這麼快活,恐怕活到現在都沒有吧。她和卡爾商議好,過幾個禮拜見面。誰曉得這樣能不能有好結果,但是如果要我說實話,而且我又不是心情正惡劣,我希望有好結果。只要他們不要強迫我接受「你有個新弟弟了」之類的事,只要他們不生下他倆的孩子——老媽還生得出來嗎?

「嘿,小傢伙,」老媽說,「又只剩下我們了,有點怪,對嗎?」

「是呀,」我說,「沒有攝像機。我老以為奧斯丁、艾略特或他們哪個人會跳進來,開始拍我們。」

「你很想回家嗎?」

「有一點吧。」而後,出於某個理由,我決定把心裡想的說出來,通常這不是我跟老媽的溝通模式。「我有點怕進我房間。」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而且我也不是沒有回到房間過。孩子生下來以後,我還在那裡住了三個月,一直到我們出發,拍這個節目為止。但是離開家又常常會想到這件事……呃,總之,我是這麼感覺的,我也這麼說了。

我從眼角觀察老媽。如果她說「為什麼」,然後像是不知道我說的是什麼,那麼談話就到此為止。不過她並沒有這樣,她安靜了一分鐘,把一隻手按在我手臂上。

「你生下來的那個晚上,」她溫柔地說,「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個晚上。每一個細節我都會永遠記得。」

我全都知道。每一年的生日,她都會告訴我她記得的事。你是在那年最冷的一個晚上生的,每個人都說你是他們見過最漂亮的嬰兒。這很老套,可是我永遠愛聽。

「你沒能養育這個孩子,」她小心翼翼地說,「並不表示那個晚上對你就不重要。」

我點點頭。我驚恐地意識到,我的眼裡噙滿淚水。

老媽坐在飛機座位上,身子斜過來抱了我一下。「如果你願意,也許每年你都可以告訴我那個故事。因為,你知道,每年你生日時我告訴你的那個故事,都不只是為你,也是為了我。」

「是呀。」我說。因為不想哭出來,我的聲音像是黏住了一樣。

「我們應該很快就收到一張照片,」她說,「想想看她長多大了。」

就是這句話!我的眼淚簌簌落下。感覺真糟,整個身體像糾結起來,不過,說不出什麼原因,其實這樣很好。也許以前老媽說我們該談談的時候,就是指的這個。這件事並沒有完——把孩子交到別人手中,不是結束;在愛爾蘭發飆,也不是結束。也許沒有一件事能讓它結束,但是隨著每件不是結束的小事的發生,我確實開始感覺到也許有一天,我會有一種不完全是關於這件事的人生。而也許這也不表示那種人生當中完全沒有這件事。

我猜想當節目終於播出時,事情會不會變得瘋狂;我猜想到時候走在街上會不會被人認出,而且還會有人在網上討論我之類。我猜想除了卡爾和他那個呆瓜弟弟以外,我還能不能再看到這些人當中的任何一個。

我們離開前,朱麗葉熱情擁抱我,還告訴我說我是她最好的朋友,她和我會用電子郵件聯絡,不過我們再看看這能持續多久吧。一旦她回到家,開始呼吸那種好萊塢空氣,事情就會有些不同了。這就像是離開夏令營以後,只不過當你在夏令營里,通常不會有人記錄你的一言一行。(嘿,這是一個電視節目的靈感呢!)哎呀,誰知道,也許會有個先前實況節目的明星團體,我們全都會受邀參加同樣的派對;又或者如果收視率夠好,他們會決定做一個大團圓的節目。也可能,我們只是各自回到原來的生活中。

飛機降落了,我和老媽準備下飛機。我們慢慢走著,等候輪到我們走出去。我們現在不必第一個衝下飛機,不用看提示,不用怕滑雪桿撞到人,也不用去領換隨行的鸚鵡。我們想說什麼就可以說什麼,沒有音效會把麥克風伸到我們面前,也沒有熱鬧歡迎的場面。如果說這種冷清會給我什麼感覺,那應該就只有可悲吧。不過,我會克服它的。

在「巨人堤道」那裡,當我和朱麗葉被取消資格而芭芭拉問出那一番問題時,我脫口說了個很拙劣的答案,說什麼我發現自己能夠獨立堅強之類的(哎呀,這些話會在學校里傳上一陣子了)。不過話說回來,儘管我不認為上電視能改變你的生活,或是使你變成不一樣的人,但這對我們總會有影響,是吧?就像那些我們遇見的人、去過的地方,對我們總會有影響。而如果我說,它讓我學到的東西,遠超過其他的生活經歷,這樣會很奇怪嗎?也許我發現了一些事,不過此刻還無法三言兩語來描述,或許要過一段時間我才能想清楚這些究竟是什麼。

總之,去他的那些人生哲理吧!我們坐在一輛開向家的計程車上,窗外可以看到我童年時的所有地標飛馳而過。這是我小時候常去的公園。我還記得有一次,老媽說該回家了,我不肯走,她就假裝丟下我走了。她以為我會在後面跟著跑,但是我知道她在唬我。她一路走到車邊,我還是沒有跟著,於是她就上了車,把車開過轉角到一個我看不到她的地方,然後,她坐在車裡看我一個人坐在鞦韆上來回蕩著,直到天色越來越暗。終於,她累了,她當然不會把我留在那裡一個晚上,不過我們誰都不知道我還會待多久。

「我可以很頑固的。」突然間,我說。

老媽看起來很驚訝。「是啊,」她微笑著說,「我想可以這麼說。」

「我應該告訴你。」我望著車窗外。我們經過從前臨時保姆的房子,我不知道現在誰住。「我不知道我想要證明什麼。」

一時間老媽什麼也沒說,我轉頭看她。她神情嚴肅,還有一點哀傷。「呃,」她說,「你也不一定非告訴我不可。」她欲言又止,但我相信她還有更多的話要說,我們會把這番談話繼續說下去,只要我們都還活著,但是目前,在計程車里的這一刻,這些已經足夠。

我們經過我的小學,以及我們去購物的超市,每樣東西看起來都是既熟悉又陌生。然後,我們的家就快到了。不管「家」意味著什麼,只要一提到它,我總會有點感傷,因為不久後的某一天,我將不會住在這裡了,也許老媽也不會了。誰知道我會到哪裡?說真的,如果仔細想想,我可能會去任何地方。

車子轉向我們住的那條街,我看到家了。房子看起來像縮小了。院子里雜草叢生,這是老媽絕對沒有想到的,我們應該趁不在家時找人來除草。可是誰知道如果我們不在一旁看著,青草還會不會一直長出來?我相信隔壁的太太會抓狂,她不能忍受別人不維持草坪整齊。不過再過幾個月,她說不定還會帶孫子來要簽名呢。

老媽付了車錢,我們把行李從後備箱拿出來,在交回「寶物」之後,背包輕多了。他們在節目播出後,會拍賣所有東西,不過我說動埃里,讓我留下「壽司」。我們走上前門台階,老媽找鑰匙找了好久,一時間,我們兩人都很害怕她把鑰匙忘在開羅或什麼地方。不過,她終於在背包一個內袋裡找到了,於是開了門,把悶了一個月的陳腐空氣放出來。

「你要先進去嗎?」她問。她扶住紗門,示意我進去。

「不用,沒關係。」我說。

她走進去,我在紗門彈回去時擋住了門板。我只想在屋外再待一會兒,看看從我生下來就在的水泥裂縫,還有一直都會穿過門廊欄杆伸進來的細瘦枝桿。我從那上面摘了一片葉子,就像在博物館裡,站在拉起的天鵝絨繩後,想要探看展覽品名牌上的內容一樣。然而此時,不為任何理由卻在門外逗留,似乎顯得有些可笑。一會兒,我聽到老媽朝外喊:「別讓蟲子進來!」

這夏日空氣的滋味是如此獨特,與其他地方截然不同。我深深吸了一大口,踏進屋內,接納過往和至今屬於我的整個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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