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九章 凱西

我曾經看過一個電視節目,講到一種叫「牛鸛」的鳥。牛鸛有時候被描述為好吃懶做,因為它不築巢、不照料自己的孩子,而是在別種鳥的窩裡下蛋,讓這些蛋給一個毫不起疑的新媽媽去孵。問題是,如果這些蛋孵化成功,牛鸛的幼鳥就會搶走其他幼鳥的食物,造成這些幼鳥死亡。因此當雌鳥發現自己窩裡有一個牛鸛蛋,就會放棄整個窩,在舊窩上重新築一個巢,但它自己的蛋仍然在舊巢里。也就是,它會犧牲以前下的蛋,在這些蛋的上面再下一些蛋。它會這樣反覆六次之多,一次次在所有失去的孩子之上孵蛋。我不知道,只是認為這真的很悲哀:做母親的就這樣生活著,它放棄過的小孩永遠在它腳底下。而我也有類似的感覺,好像不管我後半輩子做什麼,那個孩子永遠都會在所有事情的底部。

或者,我又知道什麼?也許我就只是一隻牛鸛。

總之,我漸漸明白我生下孩子再送給別人這件事,是我一生中最混亂、最嚴重的決定。即使我認為自己做得對,也會永遠一直猜想事情可不可能會不同。每想到這一點就讓我痛徹心扉,而寫封信根本不會改變任何事!

在貝爾法斯特降落後,我儘快抓了東西就往前沖,要贏過才下飛機的老媽和卡爾。朱麗葉則緊跟在我後面。自從她在瑞典吐了以後,舉止就有點怪異,變得安靜、願意助人,還很有興趣聽我說話。她不再那麼擺明星架子。搭乘從加萊港出發的渡輪時,我們看到一群英國高中女生向達拉斯要簽名,朱麗葉也只是十分寬大地微笑,好像達拉斯有影迷是一件很好的事。我本來以為朱麗葉的這個改變會像好萊塢電影換場般快速廉價,沒想到嘔吐事件竟然讓她真的改變了,簡直像皈依了某種宗教。

總之,我們動作迅速,在所有人之前出了機場。這裡比倫敦冷,我從背包里拉出一件外套穿上。在飛機上,我們找了一位空服員幫忙,她告訴我們「阿爾斯特民俗與交通博物館」大約半小時車程,有公車停在博物館大門外。不過看了時刻表後,我們發現下一班公車要一小時以後,我們的錢用得很小心,所以還夠,於是決定搭計程車。這樣也好,我希望和老媽之間增加點距離。

我們把行李、那堆垃圾和隨行人員都弄上一輛看起來很時髦的紅色計程車,就在要開車時,剛好看到賈斯丁和艾比出現在馬路旁。他們倆看起來都慘兮兮,我猜就連耶穌都無法讓人永遠開心。老媽和卡爾就在他們後面,不過我把視線轉到另一邊。關於比賽的好消息是:達拉斯和傑夫沒搭上飛機,他們很可能是出局的一隊。我們曾在特拉法加廣場看到他們一下子,不過他們似乎弄錯方向了,只見他們隨便攔下路過的人就問:「你是石匠嗎?」

司機載著我們走過一連串高速公路,完全繞開貝爾法斯特市區。我望著窗外,這裡景色很美,青翠而瀰漫著霧氣。等到你走過第十或第十五個國家時,你已經很難把景色留駐心頭了,不過我試圖一一記下,好將各處的景色儲存在心裡。否則當這個節目終於播出時,一定會剪輯一些普通的旅遊片段放進去,和我自己的印象混淆。可是到時候,我能相信哪一個?我自己的記憶還是電視上的美景?

「嘿,你看。」我指著一個路標對朱麗葉說。那上面是兩個拄拐杖的駝背人行走在一道線上,線條下方有「年長者」的字樣。

「這看起來像不安好心啊。」她說。

我聳聳肩,「我想,總比把他們碾過去好吧?」

「那麼,」她臉上露出那種「關懷」的神情,看起來幾乎像是發自真心,她說:「你媽說該寫信給誰呀?」

坐在前座的艾略特轉過身來,把攝像機對著我。他們全都知道每個人的秘密嗎?我猜想。或者他們只是訓練有素,特別會尋找衝突來源?朱麗葉看起來像是真心想要知道,不過我不會在這裡告訴她的。

「沒什麼,」我說,車子經過一片有許多綿羊的田野,「一個親戚。」就連這也似乎說得太多了。

我發現「阿爾斯特民俗與交通博物館」基本上是一座愛爾蘭版的「綠石村」(害我懷了孕的歷史休閒遊樂園)之後,並不十分開心。根據我們在入口拿到的小冊子,「本館希望涵蓋昔日與現在的北愛爾蘭百姓生活及傳統的各方面內容」,我瀏覽了全區地圖:「克魯卡克拉迪農舍」、「戈提卡謝亞麻廠」、「利斯瑞斯打鐵廠」,直到我找到「巴利杜根織工之家」。哎,至少他們看來沒那麼愛做蠟燭。

我和朱麗葉——除了鸚鵡、滑雪桿和拍攝小組外,我們和任何遊客沒什麼不同——走在佔去園區大半的草地上。草地一頭有一座小村莊,從村莊這裡有一連串小徑帶領遊客走過四散的漂亮草頂小屋,「織工之家」就是其中一幢。

「在那裡。」朱麗葉說,指著一間外頭有「追夢者天堂」旗幟的白色矮屋。不是為了什麼策略,我們兩個人都跑了起來,這時並沒有看到其他隊伍。

這屋子很涼也很暗,四壁和地板看起來都是泥巴抹的。我們置身在一個狹長的房間,房裡有四架高高的木頭機器,我猜是織布機。

一個頭戴下垂的白色軟帽,身穿棕色粗布衣裙的女人走向我們。「午安,」她說,「歡迎來到『巴利杜根織工之家』。」

「謝謝。」我們喃喃說著。

「你們必須決定誰來操作織布機,操作者必須有有力的手指和好眼力。」

我和朱麗葉互看了一眼。「我可以。」她說,但是語氣讓我無法放心。我低頭看兩人的手,我的手指比較粗短,不那麼漂亮。我們倆看起來雖然都沒有什麼勞動經驗,不過我覺得這工作應該由我做。

「沒關係,」我說,「我來吧。看起來很好玩。」

女人指向盡頭的織布機,示意我在織布機前一張窄凳上坐下。「你要在一架雅卡爾提花織布機上織,」她說,「雅卡爾織布機是十九世紀在法國發明的,廣泛運用在北愛爾蘭的亞麻業中。它使用打孔卡紙來調整織布時的經線,使布上形成花紋,這種技術日後運用在早期的電腦上。織布工人只要更換卡片就可以改變花樣,這是紡織工業一項重要發展。」

我點點頭,雖然我根本不知道她在說什麼,但可以確定,這些話一定是給攝像機用的。只是如果最後播出了這段,我一定會很驚訝,因為你一再說些像「調整經線」之類的話,觀眾就會開始懷疑是不是不小心轉到公共電視台了。

「你需要做的,」她說,「是來回移動梭子織布。」她示範了一下,並指給我看梭子——這是一個像橢圓形木船的東西,裡面還有線卷著——還有一個需要踩在上面的踏板。當她移動織布機的一部分時,有些線會提高,其他線就下降,我看到這些線還真的開始織成一片了。

「我們安排了一個特別的圖樣,」女人說,「當你織出顯露出圖樣的布後,就把布帶到『庄納亨辛農場』,那裡有個女裝裁縫會等你們完成『寶物』。」

「好。」我說,被這整件事的啰唆弄得煩死了。做這件事要好幾個鐘頭,然後他們會把它剪輯成五分鐘,不然要用黃金時段來播出織布的畫面?

「哦,」女人開心地說,好像她剛想起一件小細節,「小心不要纏到線,纏到就必須重來!」

門開了,老媽和卡爾走進來。我想老媽想要接觸我的目光,不過我正假裝看著織布機。織布機上有個高高的木框,下方是捲軸拉出的一片橫向白線平面,另外一組線從上方垂下。頂端垂下一串有孔的厚卡紙,卡紙看起來有點像我和老媽常去的復古主題餐廳里自動鋼琴上的打孔紙卷。我猜這些就是決定圖樣的打孔卡紙。我拿起梭子,輕輕推動它。

起初似乎很容易,我來回推著梭子,腳踩踏板,真正的布就織出來了。我看到豎鉤升起、降下,卡紙串往前移動,動作緩慢而且重複。過了一會兒,我的手臂和後背開始有點痛,但還是可以繼續操作。

「你織得很棒!」朱麗葉不時說著。她儘力讓語氣聽來有鼓勵的意味,我真怕她為我歡呼哩。

我往房裡看去,看到老媽已經在織布機前開動了。過了幾分鐘,賈斯丁和艾比也到了,他們決定由艾比織布,於是我們三人各自織著布。

「該死!」我聽到老媽說。

「打到樁子了?」卡爾問。

「是呀。」她說,語氣很沮喪,然後突然以一種開懷的心情,說起那段我一直在等的老話,「我們置身在多麼糾纏不清的網裡……」

「媽!」我打斷她,「你在上電視哪,拜託不要看起來像個大獃瓜!」

「對不起。」她說,語氣有些受傷。我感到有點不安,可是,真的嗎?不見得。

我們又織了至少一個鐘頭。不知是上帝還是什麼人,因為我對我媽態度那麼惡劣而懲罰我,我的線連續纏到兩次;艾比纏了一次,然後我媽又纏了一次。過了一會兒,達拉斯和傑夫衝進來,傑夫也說了那個糾纏不清的網的爛笑話。達拉斯在最後一架織布機前坐下,聽戴帽子女士的一番話。當她說明完梭子和所有事情後,彎身貼近他耳朵小聲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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