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六章 賈斯丁

我們到特拉法加廣場時,我的興緻高昂。和艾比一起長途開車旅行正是我的需要——男人和妻子因為共同目的一起旅行。這個意象完全符合童年我對做個成年人的概念,也提醒我自己希望的生活是什麼樣貌。我可以做得到這件事,我想,開車走過一個國家又一個國家,車窗打開,輕鬆地和艾比閑聊,我可以做到的。我想像有一天我們也會載著一車在后座吵吵鬧鬧的孩子這樣旅行;有一天我們會有一本相冊,裡面滿是這樣美好時刻的留影。

這段車程中只有一兩次,我想到和肯恩在東京共處的時刻。從那天起我就沒有見過他了,我猜製作人給他的工作已經結束,要他回去了,再不然就是去接另一個工作。其實這樣最好,雖然我必須承認,最初幾天我發現自己四處找他。即使現在,事情發生快一個星期了,我的心思仍然忍不住偶爾回到他身上。這些念頭可以形容為「幻想」吧,我猜,不過倒不是性方面的。我曾猜想他的生活是什麼樣子,甚至(上帝助我)他生活中會不會有我的位置。這類幻想很危險,是不對的,但是有時候我發現,要把思緒從那裡拉回到我此時此地創造的現實生活中,卻是很困難。這話也許聽來可笑,可在那些時刻,我發現回想倒很有用,我回想的不是聖經或是我聽過的任何佈道,而是我收看《幻想島》得到的教訓。

我還小的時候,許多個周六夜晚都和我媽一起看電視度過。那是很溫馨的時刻:晚睡,又吃爆米花,雖然我必須懷疑,花這麼多時間建立這種與母親的認同關係,對於一個男孩子的發展到底健不健康。不過我們當時很快樂。她很喜歡《愛之船》,我也還算喜歡,不過對我來說,《幻想島》才是當晚的高潮。我喜歡片頭那濃密的綠樹,穿白色服裝主角的那種熱帶成熟世故,以及各集客串明星舉起色彩鮮艷的雞尾酒致敬的畫面。不過,有趣的是沒有一個人的幻想會如他預期的那樣成真。故事中總有重大的危險,總是有無法預見的後果。每一集都是一出「道德劇」,告訴觀眾:許願要謹慎,每件事都有代價。它說的是:不要要求太多,你已經擁有你需要的一切了。

這部電視在我十歲、十一歲時停播,但在之後幾年,當我開始意識到那折磨我的不幸後,我就更常回想到這個觀念:你不能相信你真正想要的東西。如果你有機會讓幻想成真,你會知道其實根本不要它最好。我很肯定如果我能去那座島,輕聲告訴「羅爾克先生」我渴望什麼,那麼我終會恍然大悟,何以我不該有那種感覺。我會發現一個重大的缺失,某種意外的轉折,給我力量拋開身體傳達給我的訊息。在想像中,我永遠也想不出到底這種轉折會如何發生,但是我知道它一定足夠讓我終止一切徒勞無益的渴望。

所以,在昨晚,也就是仍然漆黑的清晨時分,當我在后座休息,艾比開車通過比利時的時候,我想到了《幻想島》,而我也找到了力量,將一直侵襲我的那些火熱的思緒結束。我想像自己走下飛機,進到一個炎熱而且植物蓊鬱的白天;我想像自己知道有人在一旁保護我,不讓我得到我想要的東西,因此我安心地舉起酒杯放到嘴邊。

我和艾比車開得很快,結果看來我們是最早到的人。不過其他隊伍在我們後面沒多遠,等下大家也都會到加萊港等第一班渡輪,所以他們應該很快就會到了。我和艾比接著會到特拉法加廣場,因為提示中提到鴿子,看起來我們的方向對了。我們剛到,就看到芭芭拉站在噴水池邊她那個玻璃亭子里。我們把車停在一個特別標出來的地方,讓工作人員替我們還車,然後走進人群。直到此時,我們還不知道關鍵詞是什麼,我猜它和「石匠」以及一頓「危險的晚餐」有關。

「這附近有沒有什麼服務台之類的地方?」我對艾比說。今天我們的拍攝小組有攝像師羅伯和音效喬伊。羅伯是個魁梧的澳洲人,喬伊是個精壯的美國人,這兩人都在附近徘徊。「有什麼人可以問的?」

「我沒看到,」她說,「不過這裡有個旅遊團。也許我們可以跟著他們聽導遊講解。」

「好主意啊,親愛的。」

我們就跟著一個站在一根突出在廣場上的巨柱基部的旅遊團——大部分是美國人。導遊是個中年英國人,說話聲音大而低沉,他打著一把紅傘,雖然現在並沒有下雨,我猜是要他的團員能夠容易看到他。

「這座典雅的紀念碑,」他正在說,「叫『納爾遜紀念柱』,是倫敦最受喜愛的地標之一。它是為了紀念偉大的海軍英雄納爾遜將軍而建,納爾遜將軍在一八零五年特拉法加戰役中陣亡,但是之前他打敗了拿破崙以及法國和西班牙艦隊。他的遺言是『感謝主,我已盡責』。」

令人敬佩的情操。這一定是個非常高貴的人,才會臨死還有這麼崇高的念頭。我肯定我的遺言一定非常通俗。

「這根柱子有一百八十尺高,」紅傘男人說,「柱頂的納爾遜有十八尺高。關於它的建造,有個很有趣的故事……」通常我非常喜歡這類假期歷史課。在我自己的假期,我和艾比一起的假期中,我總是要找這種導遊團,我喜歡接受熏陶的感覺,而不只是完全休閑。但是現在我的疲倦已經開始顯現,我發現我的心思開始游移。我四下看看塞滿廣場的成群遊客、尋找拿零食的遊客的鴿子,然後懶懶地把眼光瞄向水池那邊,完全不聽了。

我發現肯恩就坐在水池的水泥邊上,背對噴落的水,正看著我。他露出淺淺的笑容,舉起一隻手不經意地揮了揮。我很快別過頭去。單單看著他的臉,就讓我害怕又羞愧,但是心底卻還有別種東西:一種細微而不堪的輕浮意味。

艾比戳了戳我的手臂。「你明白了吧?」她說。

「對不起,什麼事?」

「他說他們把雕像安放到柱頂以前,所有建造過柱子的石匠都在柱頂舉行一場晚宴。」

「哦……對。很好。」突然間我意識到我仍然戴著飛行帽,那棕色的皮帶還愚蠢地垂在我耳朵外。我把帽子摘下,用手撫平我的頭髮。

艾比略感興味地看著我。「你的魂到底飛到哪兒啦?」她說,「我們現在可是在倫敦參加比賽。」

我在哪裡?我在童年時期的教堂,聽一場關於《利未記》的佈道;我在東京一間旅館房間,置身在像妓女的聖誕節的紅色天鵝絨景色中。

「對不起,」我說。別這樣,回到現實吧,「我猜我在想別的事。」

我怕她還會問我在想什麼,開始在心裡編答案,但是她卻沒問。「好,我猜我們有答案了,」她說,「你想關鍵詞是什麼?納爾遜?柱子?雕像?」

「我再看看提示。」我說。我好想轉過身,看肯恩是不是還在那裡,是不是還在看我。我故意半轉過身,拉開背包口袋的拉鏈去拿提示,看到他仍然坐在噴水池邊,笑得更厲害了,那模樣就像在看一場表演。他穿著短褲,我很難不讓自己的目光在他大腿肌肉上停留。

「好了。」說著,我把卡片從背包里抽出。專心一點。「『倫敦最危險的晚餐場景,今日唯見鴿子覓食此地。』所以一定是『柱子』。除非他們要找的是更像建築名詞的詞,比方說『柱基』之類。」我的臉好燙,我想我恐怕是臉紅了。

艾比笑了,「親愛的,他們在寫這個提示的時候,也要想到像達拉斯和傑夫這種人。他們不指望我們會猜出『柱基』這種名詞。」

「沒錯。」她有沒有聽出我聲音有多麼不自然?

「好,我們去告訴芭芭拉吧,」她說,「我們領先得不多,一分鐘前我還看到羅拉和卡爾。」

我在這裡該做什麼?我應該和我妻子在一起的呀,我要多久才能學到這個教訓?我握住艾比空著的那隻手——她另一隻手拎著鳥籠——迅速走向芭芭拉的亭子,而我一直都知道肯恩的目光在我身上。我們必須走過他。我讓自己目光向前。

我們打開玻璃亭的門,芭芭拉笑著。然後我們走進冷冷的空氣中。

「賈斯丁和艾比,」芭芭拉說,「你們已經解出謎底、找出關鍵詞了嗎?」

「是的。」我說。我緊緊握住艾比的手,這是我的生命線。記住這一點。

「那你們的答案是什麼?」

「柱子。」我說。

裡面很冷,我不知道芭芭拉怎麼受得了。我和艾比像兩個凍得快死的可憐人,站了有一輩子那麼久,等待她的裁決。

「答對了。」她以勝利之姿宣布,「你們贏得下一個提示。」

她交給艾比一金一銀兩個信封,我們重回陽光下的擾攘中。艾比又走遠幾步,把東西放下。她打開銀色信封。我往四周看著,要找肯恩,讓我驚慌的是,我看到他從坐的地方站起來,朝我們走來。

我把背包放下,靠近艾比的背包,再把滑雪桿和飛行帽也放下。

「你看一下提示,看能不能想出什麼來,」我很快說,「我必須去找洗手間。」

「好。」她說。她的心思已經分散到信封的封蠟上了。

我朝柱子走去,並且做了個不顯眼的手勢,要肯恩跟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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