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章 賈斯丁

昨天出軌後,我被一陣不安的狂潮吞噬,但這對我來說沒什麼稀奇,倒是今天心神不寧的感覺讓我吃驚。我感到煩躁又興奮,像是每個關節、每根筋腱都在皮膚底下抽動。天還沒亮我就醒了,心裡有一幕幕電影播放,我的身體在火焰中。轉個身,我心想,拋開它。我把這些念頭從心裡拔出來,用盡全力丟到床底下。我在黑暗中伸手向著我的妻子,把手撫過她柔軟的身軀,想像我或許會在她身上找到不那麼容易屈服的力量。她轉過身來,壓低聲音說了聲「哦」。我撲向她,彷彿我想要她勝過全世界任何東西。之後在沐浴時,我跪在蓮蓬頭噴出的水花中,身體來回晃動,拚命地默禱,希望上帝儘管沒聽到,但只要看著我,只要幾分鐘就好。

當然,當我們在大廳集合,分配拍攝小組時,肯恩不在,讓我鬆了一口氣(儘管還有一絲低賤的失望感)。我不知道他是被叫回去還是被派赴一般的攝像工作,反正不管怎樣,以後和他接觸的機會是有限了。這個段落我們的攝像是粗胖而不討喜的男人,名叫史都;我們的音效師是人見人怕、氣味難聞的雷蒙,所以也許果真有某個人在某處保佑我。

我和艾比對字謎都很拿手,所以沒用多久就確定這個提示是迴文字謎,要讓人從混雜的字母中挑出「瑞典」這個詞。要找到不是日文的瑞典地圖似乎還比較難,但是我們運氣好,我們跟旅館服務台經理談了一下,希望他能指點我們一家英文書店。當我們告訴他我們要找什麼時,他說瑞典大使館就在兩條街外。製作人顯然早知道這一點,他們才會挑這家旅館,但我不確定是否一開始就想讓我們去問,但我敢說其他隊伍絕對沒有想到。大使館的人很幫忙,不到二十分鐘,我們就坐上一輛向機場疾駛的計程車。「朱卡斯加維」幾個字草草寫在我大腿上的一張紙上,兩旁的日本景色不斷往後退去,我連往窗外看都不想看,幾乎等不及要把這個國家拋到腦後。

此刻我們在飛往哥本哈根的班機上,這段航程似乎永遠也不會結束。凱西和朱麗葉也在這班飛機上,卡爾和羅拉也在;不知道另外兩隊在我們之前或之後多遠。艾比睡了很長一段時間才醒,而我卻眼睛直視前方七個小時,一邊求上帝讓我重新被喚醒的神經麻痹。我有個地方不對勁了,非常、非常不對勁。

「嗨,小懶貓。」我對艾比說。聲音的冷靜讓我感到神奇。我的聲音就像任何人,任何人的丈夫。

「嗨。」她說,聲音帶著甜美的睡意。我想像有一把刀把我切成兩半,想像有一種生活,讓我在各方面都無愧於她。

「還要多久?」她問。

我看看錶。我已經把表調成哥本哈根時間,不用再換算成瑞典時間了。「四小時,」我說,「能夠再到一個基督教國家真好。」

「嗯。」她說,卻同時往下看。有時候我擔心她和主的關係,我不確定她有沒有儘力將自己完全交給主。有時間我會同她談談這件事,但是現在我無力做訓誨師了。

我在座椅上挪挪身體,這裡雙腳能伸展的空間不大。我真受不了坐在飛機里。空服員正在送點心,五小時以前我們才吃過午餐,是冷雞肉和沙拉,還有一個硬的棕圓麵包。現在空服員發給每人一個白色紙袋,我們像過聖誕節一樣把紙袋打開,裡面是一杯原味酸奶、一份鮪魚和腌黃瓜三明治、一塑料杯水,還有一根巧克力棒!我的精神振作了短短一剎那,然後我想我連這麼小小的開心都沒有權利去感受。懺悔的念頭浮上心頭,冰涼而且讓人感到撫慰。

「拿去吧,親愛的,」我說,一邊把糖拿給艾比,「我的給你。」

當我還自稱「同性戀」的時候——相信我,沒有什麼詞比這更可悲更諷刺了,原本是表示快樂的詞(同性戀,gay,亦為快樂開心之意。),意思一轉,竟變得這麼下流——我還算是個活躍分子,我會參加遊行。我試著說服自己:同性戀的「驕傲」和字典里的意思不同,因為我從來沒有感到過驕傲。

我是在一個情緒低落的寒冷清晨加入「救贖會」的,雖然說老實話,那個早晨和我經歷過的一百個其他齷齪早晨並沒什麼不同。前一晚我在酒吧遇到一個男人,後來跟他回家。我很遺憾地說,這對我也不是新鮮事了,我們做了一些我不想詳述的事。雖然在熱情持續之際我能夠驅逐心中疑懼,但醒來時卻感覺有千百火蟻在皮膚里爬。我必須離開,我的首要任務就是丟下那個在這件淫慾行為中的共犯、丟下那間公寓房子,它的四壁見證了我的惡行。我悄悄起身,用顫抖的雙手找衣服,但是我在病態的倉促下,絆到自己的鞋子,結果那個人醒來了。

「你要去哪兒?」他問。他跪坐在床上,手伸向站著的我,兩手摟住我的脖子,想把我拉倒在床上。他光著身子,碰觸到我的光裸皮膚,讓我幾乎軟化。但是衣櫃門上有一面全身鏡,眼看就要陷落在他的懷抱中時,我看到我們在鏡中的樣子,也就是別人看到我們時的樣子。嚇到我的是我臉上的表情:遲疑、驚怕,卻又如此急切。我從沒有比那時候更嫌惡自己。也就在那一刻,我的生命縮窄到鏡中:一片玻璃上的一個小光點,兩個男人因為一種罪惡的饑渴連在一起。於是我找到掙脫的力量了。

加入「救贖會」後,他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出你的同性戀根源。這像是一個謎。對男人來說,可能是母親不關心或是父親不在;也可能是與父母的關係處於兩個極端:與母親太疏離,與父親又太過親密。我的案例不那麼清楚明確。我在一個基督教家庭長大,從小就被教導「同性戀是錯誤」的觀念。我父母至今仍然在一起,我相信父親是個很好的男性角色典範,我不覺得曾有被父親或母親放棄的感覺。我從沒有受過虐待,至少我記得沒有,不過我並不排除我會壓抑自己某些重要情緒的可能性。我有個哥哥,但是我們並沒有玩過什麼性遊戲。我從沒有希望自己是個女孩,我父母給我的穿著打扮,就和其他父母給他們的小男孩的一樣。但是顯然,一路走來就是有些事情出了錯。完全正常的家庭是不會造就出同性戀小孩的。我仔細追查,並且禱告,因為我知道除非我找出偏差起源、成長出軌的正確時刻,否則我永遠沒辦法過一種完整生活。

最後我在「救贖會」和講師得出幾種結論,可是我並不確定哪一種結論是我痛苦的真正來源。

我在九年級時和一個女孩子交往了幾個月,後來她因為一個帥男生甩了我,或許這次背叛和失勢導致我對自己的性別認同產生某些迷惑。(當然,後來每次我想到他們在一起會做什麼時,在我想像中,那個會一直被置換掉的角色卻是她。)還有,我有一個姑姑和另一個女人住在一起。雖然從沒有任何家人暗示過她倆關係不對勁,我想大人們一定很清楚這兩個女人並不是過一種很自然的生活。所有家庭都將她倆——艾薇姑姑和她「朋友」——算在內的這件事實,也讓我至少會懷疑父母的判斷力。將這種影響帶進一個有成長中的孩子的家庭,似乎是最危險的愚行。我必須揣測是不是父母對這種生活方式默許,不肯為正道挺身,沒有在家中發現罪行時拒斥罪惡,這讓我覺得錯亂是可以接受的。

我不知道。要解的謎團太多,我生命中不健康的念頭生根成長的時機也太多。只知道每當我碰觸一個男人,對男人有慾念,我都會羞愧。我深信我感覺到的懊悔、罪惡、自責……我相信這些感覺都是上帝的訊息,是徵兆,表明我所為不對。我試著把這些慾望看成一種障礙,一種上帝為我安排的挑戰。我試著要像個男人一樣凌駕在它們之上。我能做的只是相信,早晚我終能勝利。

我和艾比用雞尾酒紙巾玩「弔死鬼」遊戲。攝像小組過來很快拍了幾個鏡頭,再回到他們的座位上休息。我們拼齣電視台詞(「美好的分手禮物」,「以下是提供商信息」)、聖詩歌名(「晨中之晨,白日之日」,「自從耶穌走進我心中」),以及我們回家後想吃的東西(「藍莓煎餅」、「烤肉」、「辣熱狗」)。

「有時候兩個人在一起真好,」我說,「我覺得這些天我們好像從沒有單獨在一起的時候。」

「唔——唔。」她說,俯身在餐桌上,正在為上一回合的紙人修飾。她給他一頭鬈髮,又加上一頂圓頂禮帽。「我想我們應該知道『實況節目』和『浪漫假期』不是同義詞。」

我看看她的頭頂,她那光滑的棕色頭髮,我想要親吻她,但我沒有。「我希望我們很快能有孩子。」我說。

她深吸了一口氣,再吐出。「哦,我不認為這次旅行會發生這種事,」她說,「時間全都不對,而且還有這些壓力……」

「噢,我知道,」我說,「我不是說一定要在這個時候。上帝自有計畫,我們只要盡我們的責任就行了。」

艾比突然抬頭看著我,神情專註而謹慎。「但是即使我們回到家,」她說,「你真的認為這是個好主意嗎?我知道我總有一天會過了這個階段,但是此刻我仍然……」她目光往下看,我可以看到她臉漲得通紅。

「你必須說出來,」我說,「大聲承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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