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凱西

我忍不住要看老媽發現我沒有跟她一起時的表情——百分之百的震驚,甚至她的嘴都微微咧開了,她或許以為我要逃走,比方說跟攝像師和鸚鵡消失在日本土地上。她連一分鐘也不信任我,她不相信我在一個陌生國家可以找得到路,或是看得懂地圖,或是能根據由一群製作助理寫的笨提示找到東西。她當然更不相信我能找到一個會說英語的人,還不知道她和那對沒出息的兄弟上錯了車。

好啦好啦,其實也不算上「錯」車,車子還是會把他們載到東京。最後還是會的。不過查了那本好用的旅遊指南,又問了人,我知道只要再等十分鐘,就可以搭上直達列車,前往距離著名的「廚房城市」最近的淺草站了。他們三個人都還得轉車,而我應該比他們整整早到半小時。不過說來真可悲,這件事竟讓我頗得意。

原來,「廚房城市」是「合羽橋道具街」的昵稱,該地是東京餐廳設備供應區。跟我說話的那個人說,那裡賣各種假食物,什麼假麵條、假煎餃,還有(這時請給一陣鼓聲)假壽司等等,好讓餐廳展示給客人看他們有什麼食物可點。我的任務是「他叩」,這個東西我仍然不太清楚(我不是很愛吃壽司),不過我猜和章魚有點關係。當我把提示拿給跟我說話的那個人時,他開始狂揮兩隻手臂,還說:「八個,八個。」

我等的列車總算來了,我帶著鸚鵡、背包,好不容易才跟攝像師在其他隊伍出現前上了車。自從下飛機後,我就沒看到朱麗葉和達拉斯,不知道他們是超前還是落後。目前我的錢還夠用。我往窗外看,打了個呵欠,這是漫長的一天,早上別府的熱沙浴似乎是一百萬年前的事了。攝像師奧斯丁的座位和我隔著過道,他坐在音效師蘭迪旁邊,蘭迪正在打盹。奧斯丁關了攝像機,正在看一本科幻小說,我倚過去,拍拍他手臂。

「如果我睡著了,可不可以到淺草的時候叫醒我?」我問。

他搖搖頭笑了。「如果你睡過站,那可是我一天當中最精彩的鏡頭了。」他說,「不是針對你。」

「沒關係,連我都不想跟隨我自己一整天。」

奧斯丁哈哈大笑,又回頭看他的書。這些工作人員都很有禮貌,不過他們並不會真的想要有太多交流。幾分鐘之後,一個推著小車的女人在過道上走動,販賣各種怪模怪樣的飲料和零食。當她在我附近停下時,我看到有一種叫「寶力得礦泉水」的飲料——罐子上這麼寫著——我當然非試試不可。一陣付錢的忙亂後,她遞給我飲料。打開才吸了一口我就立刻吐回罐里,味道真糟糕,濃濁又帶點咸甜味。不過罐子倒很讓人喜歡,如果我的背包沒有塞滿,我會把它帶回家。

我的前男友丹恩,也就是那個廉價安全套的購買者,他很喜歡收集奇特的食品。他有個侄子去夏威夷,回來給他買了裹上巧克力的烏賊,他還有一罐叫「總統燕麥」的東西,是在亞洲一個市場買的。我想把這個寄給他。他是個不錯的傢伙,對於事情的演變,我也覺得遺憾。我想我並沒有善待他。上次見到他是小孩剛生下不久,我需要他在領養文件上簽字同意,所以必須告訴他發生了什麼事。當時場面真糟。我媽在場,他的父母也在,每個人都相當震驚,你可以想像。最後他簽了字,但是從他拿筆在紙上寫字開始,他就不肯看我一眼,話也不說一句。對不起,我想要說,但是說了又能有什麼用?況且當時我自己也是百感交集:一部分的我感到歉意,另一部分的我卻恨不得尖叫大哭,告訴所有人,我自己也不好受。而且,還有部分的我只想告訴每個人不要再壓低聲音說話,不要再一副好像我做了什麼不可饒恕的事的樣子。所以,「對不起」這幾個字始終沒說出口。

說實話,我開始真正和丹恩交往,只是因為米亞正和瑞斯約會,而這兩個男生是朋友。我本想這樣我們就可以一起出去玩。還有,他喜歡我讓我受寵若驚,畢竟對我有興趣的男生並不多。我一直有點胖——所以我想,那些瘦瘦的女生懷孕應該就不會沒人注意——不過我不像我媽發福時那樣圓滾滾。在我覺得自己外形還不錯時,我想我還稱得上性感豐腴:有曲線、肉感,就像魯本斯畫中女人的豐滿。這些詞我都知道。

只是追求魯本斯畫中豐滿女人的男生還是不多,所以被人注意到總是好事,再說我也不討厭肉體。看到我可以對他造成影響,還挺刺激的——對男生來說,反正都是那麼一回事,對不對?而且以我聽過的大多數男生的情況,我猜想,他對於讓我享受到肉體快感的事那麼拿手,應該也看過一些相關的書才對。

我喜歡丹恩。可是你知道的,很顯然,他不是米亞。

即使明知道和米亞沒有結果,但一想到我曾有的那些感覺,那種事又似乎並非不可能,而且除我之外沒有別人知道,我仍然會感到些許興奮。有很長時間,這只是我個人的秘密,它在我體內燃燒,讓我覺得自己像是隨身帶著某個重要的東西,這個東西造就了我,也使我有別於其他人。我帶著它到任何地方,而我無時無刻不清楚這一點。這感覺就好像我完完全全「清醒」了,好像我可以感覺到身體里每一根神經末梢。有時候,我的皮膚幾乎會因為它的力量而疼痛,可以想像它的力量有多強,使我全身處在隆隆作響的震撼中。我幾乎感覺自己很——我也不知道,很「高貴」吧,就像一個中世紀武士,懷著這個秘密的愛意在心中。我會走過學校穿堂,心裡想,就是這樣。這就是年輕而又活著的感覺。這些日子只是充滿了渴望……我不認為成年人會有那麼多的渴望。

不過呢,和米亞在一起那麼久,卻無法告訴她我有什麼心事,真是受罪。我曾想像我和她一起演戲,因為某種原因我必須扮演男生,我們就必須親吻彼此;我也曾想像有個瘋子闖進學校,拿槍抵著我的腦袋,逼我當著全部人的面說出對她的感覺。有一天她到我家過夜,我們就坐在那裡聊天。當時很晚了,有一段時間兩人都不太說話,我說:「告訴我一些關於你我不知道的事吧。」我本以為她會說些愚蠢的小事,然後問我相同的問題,那麼就要換我告訴她我的事了。但是她卻跟我說,有一次她在圖書館,遇上一個老傢伙跟她搭訕,邀她去他家看雜誌……這故事太令人毛骨悚然,我實在不必接著宣示我的愛,但是我好像從來也沒什麼機會,因為她根本沒問過。

當我看著賈斯丁和艾比時,我心裡有一部分認為他們是徹頭徹尾的神經病。我只想翻白眼說,你們已經是同性戀了,就認了吧。但是說實話,當我聽到賈斯丁一再說同性戀是個大錯誤,或是聽到有人說起不高明的同性戀笑話時,有一小部分的我會感到微微抽痛,而另一小部分的我——深埋在某個幽微地方——忍不住要去想他們是不是對。並不是我認為身為同性戀是件糟糕的事,或者我究竟知不知道我是不是同性戀,只是當我思考這件事時,我就好像站在一幢摩天大樓的樓頂,就站在樓頂的邊緣,而距離下方實在遠得太離譜。

火車一抵達淺草,我就提了鳥籠跟著攝像小組的人下車,擠在人潮中往前走,直到找到電梯。

原來車站是在一家百貨公司的地下,這有些叫人不安。突然間我置身在一座大食堂中間,這裡遍布小吃攤,有些攤子擺了好多大桶,裡面裝滿干豆和香料;有些攤子賣小蛋糕、煎餃或是一瓶瓶清酒。我查看一個壽司攤,看起來都是能直接食用的,於是我跑到女裝部閑逛,才終於走出這個地方,走入熙攘的街道。

我攔住一個穿正式套裝的女人,問她:「合羽橋道具街在哪兒?」她指了正確的方向。我喜歡這樣,置身在一個陌生城市,幾乎是獨自一人,這讓我頓感開懷,好像每件事都在展開,而我的生命正在開始。只要我願意,總有一天我可以在這裡生活:我可以到任何我想去的地方。

合羽橋道具街不難找,要說它是一個地方,還不如說是一條長長的街道,兩旁都是餐廳用品供應店。街道入口有座建築,上面有個巨大的廚師頭對著遠處露出和善的笑容。對街有另一棟建築,上面每個陽台都是茶杯形狀。哦,還有一個很大的招牌,用英文寫著:東京唯一廚具及餐廳用品供應區。所以沒錯,我確信找對了地方。

我沿街往前走,一邊探看開著的店面。各家商店的專業程度真是驚人,有家店只賣筷子,一堆堆用塑料袋包著;另一家專賣紙燈籠。有些商店專賣餐桌和擺滿小醬油碟的桌子,還有的專賣器具、收銀機、點餐單、廚師服等。奧斯丁要我停下一分鐘,好讓他拍個巨型炒菜鍋的鏡頭。而終於——噹噹!——我看到一個櫥窗里展示著一碗假湯麵,還有豬肉片漂在肉湯上,以及懸在半空中的筷子,我找到要找的了!

我們走進店裡。這裡更加驚人!目光所及都是逼真得嚇人的食物,全都用蠟和塑膠做成。其中有些日本食物,但有許多不是。樣品有炒飯、烤魚、啤酒、比薩,還有一隻紅彤彤的螃蟹橫趴在盤子上。我突然感到很餓。

我走向壽司展示區。這裡有好多壽司,各式各樣,可是我不確定要找的是什麼。站在那裡時,我注意到自己不是店裡唯一的美國人,還有一對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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