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羅拉

我一輩子重複聽過不少家族故事,比如我叔叔四歲時就發動了一輛車、我爸媽搬家那天狗走了五里路回到舊家,其中有個故事老是令我難忘。在我家族的某一代,曾有個嬰兒在他母親到屋外晾衣時淹死在澡盆里。這個母親是我奶奶的一個姑姑,已經深深嵌在我們家族歷史當中,我甚至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不過我有時會想到她,我想像她在知道出了什麼事的前一刻站在陽光下,她兩隻手上冷水、肥皂和濕棉布的味道,還有微風中飄動的白色床單……這些總在我心中揮之不去。「從此以後她變了個人。」我奶奶說完這個故事總會加上這句話,好像會有什麼疑問一樣。

我的外孫女——不管她叫什麼名字——並沒有同樣消失。她仍然生存在這個世界上,睡覺、嘆氣、踢動她圓滾滾的小腿。我沒有在一旁給她換尿布、親她的腳趾頭倒是無關緊要,緊要的是,她生活在某個地方。

她出生當晚,在凱西把我叫醒,告訴我關於這個孩子讓人昏倒的大消息之後,我用很慢的速度開車到醫院。凱西抱著孩子坐在后座,而裝著胎盤的垃圾桶放在我旁邊座位的地上。結果等到好幾個小時以後離開醫院,我才發現我們忘了把它帶去急診室,以至於車裡鮮血和生產的味道過了好幾個星期才消失。

當時正是半夜,路上沒有什麼車。如果是我年輕時,在這樣空蕩的路上開車就表示我才剛離開派對,或是和男友約完會回家,但成年後看到這樣的街道,多半是開車前往醫院的途中。我有三次這樣的記憶。最慘的一次有冰冷的雨水、深夜電話,我把熟睡的女兒抱起來,載著哭哭鬧鬧的她狂奔到急診室,然後在候診室坐著,而她父親就死在布簾後面的一張急救台上。還有一次——不算好玩,但也沒那麼糟,是凱西九歲生日那次,她開了一個睡衣派對,其中一個女孩生病,後來才知道是盲腸炎。我安排好要在醫院和她父母碰面,於是把她們六個女孩通通塞進車裡,生病的女孩拚命對著我的保溫杯吐膽汁,其他五個人就像小鸚鵡一樣唧唧喳喳說著話,畢竟能在夜裡遊盪讓她們興奮極了。

第三個回憶其實最早,就是凱西出生當晚。那是個清澈又寒冷的夜晚,吉姆——在這個世上還有十三個月的壽命——興奮、緊張得幾乎撞上一輛停著的車。當時我的羊水已經破了,陣痛開始變得強烈,但我倆的欣喜之情卻是我們婚姻中其他記憶無法比擬的。如今我想,那是我們最快樂的時刻,感覺意義重大:這將是永遠改變我們生命的一個夜晚。我知道在天亮以前我會出血、流汗、劇痛、喊叫,然後在一個突兀得怪異的瞬間「嘩」的一聲,疼痛停止,我那滑溜的小女嬰會睜開眼睛迎向燈光。

然而在這個夜晚,對於這個嬰兒來說,卻是一趟不尋常的路。我們並不趕,娃娃出生的戲早就悄悄在一間閣樓、一堆毛巾中上演過了。我們上車時她有點哭鬧,不過我建議凱西把手指頭放進她嘴裡,再加上車子的晃動,她似乎安靜下來。一時間我們全都很安靜。

我從凱西身上學到,你要問她什麼問題,必須非常小心。我們冷戰很久了,當她被指責時,就索性完全把自己「關閉」。我也想到當一個女人剛生完孩子,不管情況如何,她都理當獲得一點禮遇,最起碼你不能把車停下,抓住她的肩膀大喊:「你到底在想什麼鬼啊?」可是這又正是我想要做的。所以我把腦中亂竄的問題仔細篩選一番,刪掉了「你怎麼可以這樣做」、「我沒教你避孕嗎」、「孩子還活著算你運氣」這些話,而問她:「她在後頭還好嗎?」

「她還好。」凱西說。我想從後視鏡看她,但是她正低頭看著嬰兒,讓我看不清楚她的表情。

「你覺得她怎麼樣?」我問。

她沉默了一會兒,把頭轉向窗外,盯著昏暗的街景,然後靠回座位上,閉起了眼睛。小嬰兒此刻癱睡在她胸前。「她的頭有點尖。」最後她這麼說。

我心中暗笑了一聲。我不知道我指望她說什麼,但絕不是這種話。「這很正常,」我說,「再過幾天就不會了。」

我們快到醫院了。我想在進去前說一些話。「這件事讓我有些為難。」我說。

凱西打了個呵欠。「我想也是。」她說。

「你可以早點告訴我的。」我說,盡量不讓語氣聽起來像批評。

嬰兒又開始哭了,凱西把她抱到肩膀前。不知道什麼原因,這個動作深深打動了我:她是個母親了,我心想,我體內有某樣東西在抽動。

凱西低頭看著嬰兒的頭頂。她說話時的語氣謹慎而且平穩。

「你早該注意到的。」她說。

再回到這個電視國度吧。我在「西部村莊」逛了大約一個半小時,和凱西簡短通過電話,又極力躲開那些一定會叫我「小女士」之類的日本牛仔,才明白在西部酒店裡那個頭髮蓬亂的金髮機器人是瑪麗蓮·夢露。(為什麼瑪麗蓮·夢露會出現在重現「舊西部」的場景中?我不知道。我猜大概是她的電影生涯中拍過幾部西部片吧,也或許這個樂園的建造者無法想像美國缺了瑪麗蓮·夢露吧?)我想我們的動作慢應該沒大礙。我知道前同性戀隊的賈斯丁已經離開,而這裡還看得到那個瘋癲弟弟傑夫、發明家萊利,以及昔日高中情人傑森。但兩個童星一個也沒看到。

凱西跟亭子里的芭芭拉說關鍵詞時,我通過手機在場——攝像師戴夫這時建議我站在羅斯摩爾山前面,擺個手持電話的姿勢,好讓他取些巧妙的畫面——突然,我聽到芭芭拉尖銳的聲音從話筒中傳來。

「羅拉和凱西。」她說。我得把話筒移開耳朵一些。「我有個消息要宣布,或許會讓你們吃驚:你們兩人將不會一起參加『尋寶回合』。在比賽的這個部分,各參賽者要為他自己打拚了。」她誇張地停了一下,再加上一句:「或是她自己。」我猜她是打算讓這話聽起來很有意義,但其實說了等於沒說。

這時她似乎在等待什麼回應。「哇!」我說。他們像這樣打亂比賽規則是有點奇怪——而且誰知道他們為什麼要我們弄出兩件「寶物」?——但是也不算太讓人震驚,畢竟實況節目就是靠轉折和驚奇才那麼紅,他們這樣安排其實還挺客氣。不過我替凱西擔心,這部分她得靠自己了。

芭芭拉繼續說:「就算你們在路上遇到,也不可以說話或是用任何方式溝通。凱西,這是你下一回合的線索。羅拉,如果你往左邊看去,你會看到林肯總統拿著你的提示走過來。」我依她說的看去——果然,來了一個亞洲臉孔、有一把驚人大鬍子、個子矮到極點的林肯總統。他神色肅穆地朝我一鞠躬,遞給我一金一銀兩個信封。

「你們現在必須交回手機。」芭芭拉說,「凱西,你的手機給我;羅拉,請把你的手機交給我們的第十六任總統。」我聽到另一頭傳來凱西一陣笑聲,一時間還真想她。但我也明白這是可以想見的:一輩子都在一條線的另一頭聽她的聲音。

「祝你好運,」芭芭拉說,「還有一件事——你們最好儘快到達『會合點』,否則……後果很嚴重。」會有多嚴重?除了把我們送回家以外,他們還能對我們怎樣?諒他們也不會搬出政府法規砍了我們手腳!

我關上手機,交給冒牌林肯。他又鞠了個躬便離開了,可能是要趕赴忙碌的行程:先用另一種語言發表「蓋茲堡演說」,再被一個日本版的兇手布斯暗殺。

我打開銀色信封。

前去東京的廚房城市,

在街巷間尋覓

無法下咽的壽司,

放不壞的鮮魚。

這段話下面有一排斜體字,寫著:「你的任務是『太卷』。」

我拿齊了行李——我和凱西分那些「寶物」時,大部分笨重的東西我拿,幸好鸚鵡是她拿——然後朝遊樂園出口走去,攝像小組跟在後面。旅遊指南給凱西拿了,所以我要坐上回東京的火車,在路上想辦法猜出「廚房城市」指的是什麼。我也希望凱西可以做到。她雖然已經十八歲,但卻很嫩,像是溫室里長大的孩子。或許這是我的錯,但我們大多隨興所至地照顧子女,你只能希望當大勢已定後自己做得還不壞。只是到目前為止,我可不能算是好得不得了。

我要搭汽車回鬼怒川時,正好看到凱西在火車站。我對她笑,她卻轉過頭。對了——不能有任何形式的溝通。也許就是這個原因,凱西去年才練習這個技巧:她知道萬一我們參加節目,這個技巧就能適時派上用場。

我到售票口賣力地向票務員打聽到東京的最佳方式,發現日本的鐵路系統真讓人頭昏眼花,雖然我和凱西換了兩趟車到這裡,但我相信回去一定有更好的方式。櫃檯後面那位先生拿出地圖,指給我們看幾條不同的搭乘路線,可是他不會說英文,所以只能比畫,像演啞劇。他指了東京幾個站名,我卻不太清楚該去的是哪個站。

「廚房城市?」我問,但是他搖頭。最後我選了一條看起來比較直接的路線,並買了票,決定到火車上再問別人該在哪裡下車。

我和凱西到了相同的月台,所以我猜我們有相同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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