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艾比

我的父親,我幾乎不記得了。他很早就離開家,扔下母親獨自把我和兄弟們在農場養大。有幾年的冬天冷得不得了。

哎,開玩笑呢,其實沒有那種遭遇。你知道,這就是上電視的奇特之處:我可以告訴你任何事,而你都非相信不可。你沒有理由不信。我聽一些名人說,當你上了電視,別人就會認為他們認識你,他們會直接走到你面前去擁抱你,好像你是他們最好的朋友,但你根本從來就沒見過他們。也許你會以為你認識我,但你其實不認識。所以我先敬謝了。其實沒有塵沙飛揚的小路,沒有艱苦度日的隆冬,只有另一個在太陽底下愛與背叛的故事。

但是現在呢,你看到的是這個:我和賈斯丁(以及我們的攝像師山姆和音效師埃森)走在開羅市區,要找一家有肚皮舞的夜總會。我們很奇怪,賈斯丁認定製作人是為了我們才增加這一項挑戰,要看看拘謹的基督徒面對衣不蔽體的女人會如何反應。我告訴他說,在電視的世界裡,衣服穿得少的女人可有長久而鮮活的歷史,製作人也許只是想在宣傳片里增加一些脂粉氣。

我們有點迷路了。這座城市很大,人口又多,而我們從旅遊書里挑的這家夜總會——書上說女性遊客不會被騷擾的少數夜總會之一——又不在它該在的地方。現在我們正要去找第二家。時間雖然已近午夜,街上卻仍然都是人,甚至還有小孩。這裡的交通真誇張,街道上不只擠滿了轎車和巴士,還有馬車和驢車。似乎沒有人遵守紅綠燈,喇叭聲也沒停過。不過我倒挺喜歡這樣,我已經好久沒有到過生活可以持續到這麼晚的地方了。

我一直想來埃及。在學校里我就很喜歡有關埃及神話的課程,尤其是那些關於人死後的故事。我還記得我特別喜歡阿努比斯的故事。阿努比斯是公共墓地的守護神,有個胡狼的腦袋。埃及人相信人死了以後會被送到阿努比斯那裡,決定你配不配永生。他會拿你的心臟和真理的羽毛比重量,如果你的心輕些,你就會前往冥府得到永生;但是如果你的心太重,怪物就會吃掉它,你也就完蛋了。我在四年級學到這些,從此以後就牢牢記住。除了這個,還有古埃及人將死人做成木乃伊時,會從鼻子里把腦子抽出來。

我們走過一家咖啡館外面坐的一排人,他們正在抽高高的水煙,濃郁的浸過糖蜜的煙草味瀰漫在夜裡,讓我想起小時候我爸爸常抽的櫻桃煙草。你無法想像這座城市煙霧有多濃、煙氣有多重,我在一個地方讀到,呼吸這裡的空氣就像一天抽三十根香煙。賈斯丁停下腳步查看地圖。

「我想如果我們在下個路口右轉,就能找到這個地方了。」他說。我們走過賣食物和紀念品的攤販,在一排招牌下轉過街角。招牌上畫著一些人臉,我猜是埃及的電影明星。一塊招牌上一個男人拿著一把槍,另一塊則是一男一女在親吻。一瞬間,我想,如果能坐在黑暗的電影院里看一場陌生語言的電影,倒也不錯。我會好好坐下,把背往後一靠,讓銀幕畫面在眼前晃過,由自己將故事連貫起來,這感覺會很平靜。

我們沿著街區走,想要找到街道號碼。最後,我們來到了「巴羅那酒店」。這是一棟相當體面的建築,外面有一張海報,宣告今晚是「肚皮舞之夜」。

「就是這裡了。」我說完正準備開門,賈斯丁卻把我拉住。

「等一下。」他說。他看起來真的很緊張,好像我們會在裡面看到什麼。我忍不住懷疑,賈斯丁是不是在祈求上帝的指引,因為他對我們靈魂的險境很敏感,我想這種地方在他看來一定是真正的危險之地。

「好了。」過一會兒,他開口了,不過他看起來並不見得更堅決。「我想我已經準備好了。」他為我打開門,我先他一步走進夜總會。

我三年前在參加「救贖會」這個「遠離同性戀」的宗教團體中認識賈斯丁。剛加入時,我認識的每個人都很驚訝,因為我以前沒什麼宗教信仰,這一點也使我和其他大部分成員很不同。大多數人到這裡,是因為他們相信成了同性戀就意味著放棄他們一路走來始終在旁的上帝,而他們受不了身邊沒有上帝。我的成長背景不一樣,有些教會細節我依然覺得很陌生,不過我真的相信上帝,而且我知道自己需要找到幫助。我迷失了——我們在「救贖會」用的字眼都很重,像讚美詩一樣誇張,但是這些字眼都是真的——我迷失了、我碎成碎片、我生病了、我很哀傷……不論我多麼努力想要對自己滿意,都覺得在和一股暗流對抗,那是我恥辱的洶湧波濤。終於,我到了再也沒辦法在水中載沉載浮的地步,然後我發現了「救贖會」,於是我就獲得了救贖。

第一次參加聚會時,我不敢進去。集會在城裡一座教堂舉行,距離我住的地方不遠,我怕被認識的人看到。這使我想起我第一次到同性戀酒吧的情形——那簡直像要去做壞事一樣,我雖然不確定應不應該去,但還是進去了。結果,那裡有一屋子想要歡迎我的人,他們歷經我經歷過的掙扎,也變得快樂多了,因為他們找到愛自己的方法。當每個人牽起手念著祈禱文,訴說離開恥辱的黑暗、迎向上帝愛的光明時,我驚訝地發現自己在哭。有生第一次,我覺得找到了歸屬,回到了家。

也就是在那第一個晚上,我遇見了賈斯丁。他和我以前認識的人不一樣,活力四射,讓人信服。他從前是無神論者,很激烈的那種,直到和一個基督徒辯論輸了,他才有所改變。一個無神論者和一個有宗教信仰的人走進一個房間,出來時卻是兩個有宗教信仰的人——這是賈斯丁來此的神話,這個神話重塑了他的生命。而我想,這也是我們上電視的原因。

我喜歡和賈斯丁在一起的感覺。有一種可以放手不管的感覺,一種一切交由他的感覺,讓我覺得很自在,不是說「哦,他是男人,所以他決定一切,我就待在廚房燒菜煮飯」,其實還更微妙一些。跟他在一起,我完全知道自己的位置。當我們一起走在街上,全世界沒有一個人不知道我們對於彼此的意義。這很容易理解,我連想也不用想。

我知道別人聽完我們的故事都會感到懷疑,他們和我們一樣,全都是無知愚蠢的人,所以會懷疑我們有沒有性生活。當然有,我們結婚了哪。我們一個星期也許一次,有時多一點,有時少一點,就像很多夫妻一樣,而且我和他一樣主動。他很有心,我可以感覺得出來。他可是下過功夫哦。不過,哦,他真的很熱情,我從沒遇過這種猛勁。他很努力地付出,也見到了效果,光是他那賣力的樣子就會讓我達到高潮。我會扭動會痙攣,像是掛錯檔的車,之後他會以勝利之姿從我兩腿間起身,皮膚上儘是汗水,鬍子蓬亂糾結,像是深海中出水的海怪。接著輪到我,我十分樂意回報這份熱情,我手口並用,努力讓他興奮起來。一開始如果他有問題,我會低聲說些我認為有幫助的話,但這似乎是個危險之地。幻想是個我們最好不要闖入的地方,最好還是穩穩噹噹地待在此時此地:潔白的床單、這個男人、這個女人、這張婚姻之床。當我們到達我們想要到達的境界——我們總是能夠——他會在上面,或者我在上面,然後我們合為一體搖晃著。他沒有閉上眼睛。我猜想他是不是害怕閉上。整個過程中他都看著我的臉,而我們緊緊相擁,就像我們在抵擋狂風一樣。

「救贖會」的人說,當我們有了慾念,也就是會把我們拉回昔日罪行的念頭出現時,我們就必須把這念頭交給耶穌。我們應該把一隻手放在頭上,把那可恥的東西拉出來:像是把垃圾丟到地上。我每天都這麼做。在這場比賽中,到目前為止,我已經用我不聖潔的念頭污染了六個國家,不過我盡量做得小心翼翼,就只是一手拂過額頭,一手向地面張開。我想其他人都不會注意到我的這些動作,但是賈斯丁知道。他一看到我做這個動作,就會露出微笑,像是在賜我恩寵一樣。他會捏捏我的手臂說:「真棒!」可是我從沒看過他這麼做,一次也沒有。我問過他,他說他用不著這麼做。他說他仍然會被男人吸引,不過這種吸引是比較能接受的。當他遇到他喜歡的男人,他會想做那人的朋友,會想跟那人做些男人在一起會做的事,例如運動、聊天和禮拜神,但不是性。他說,原來他想從男人那裡得到的不是性,而是健康的男性情感。如今既已明白這一點,他就不會再有那些渴望了。但是,我的情況卻不同。我記得在我們結婚當天,我先在旅館房間穿禮服,母親和伴娘在我四周。我還記得看著我的伴娘們——我的朋友、姐妹和賈斯丁的姐妹——穿上禮服,我在她們面前感到羞恥,我羞恥的是她們「知道」我的事,她們知道我曾經用情慾的眼神看著其他女人的身體,她們知道我曾經像個男人一樣地碰觸過其他女人的身體。她們在我旁邊換衣服會不會很害羞,會不會擔心我用不正常的眼光打量她們?很難說。但如果她們會,誰能怪她們呢?她們全都盈盈笑著,互相幫彼此拉上拉鏈,調整露出的胸罩肩帶。對她們來說,在另一個女人面前赤身裸體是件容易的事,是全世界最自然的事,對我來說卻不一樣。這種差異讓我感到十分難堪,像是一頭笨重的野獸走過一座陶瓷玩偶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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