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新娘 第三章

之前,我們早就約好等我買了錄音帶,大師要送我簽名板。聽起來很像是促銷活動的特惠贈品,不過,這純粹屬於我與圓紫大師的私人約定。

我走進一家位於文學院附近地鐵車站旁的咖啡店。大師表示從自家過來不用換車很方便,但特地讓人家送來還是令我惶恐不已。

我比約定的三點提早二十分鐘抵達。然而圓紫大師已經坐在窗邊的位子。

「您等很久了嗎?」

「不會,我也剛到。」

我點了紅茶,視線瞥向大玻璃窗。與剛才在教室里看到的一樣,窗戶上點綴著宛如少女淚濕雙頰的水滴。

鑲嵌在方框里的雨景中,撐傘的路人行色匆匆,往來車,疾駛而過,濺起了陣陣水花。

「每天下個不停耶。」

「討厭下雨啊!」

「那要看我正在做什麼。」

「意思是?」

「如果正在家裡看書,下雨讓我心情沉靜,那時候就很喜歡。」

「原來如此。」

「不過,梅雨總讓我想起泡芙。」

圓紫大師露出了有趣的表情。

「這是什麼組合。」

「說來話長……」

「請說。」

「我愛吃泡芙。」

「女孩子大多愛吃泡芙和起司蛋糕之類的甜點。」

「我也是女孩子。這樣可以證明了嗎?」

「我同意。」

大師很配合。

「酷暑時咬著冰透的泡芙,冰涼的鮮奶油在口中融開的滋味真棒。」

「聽起來的確很好吃。」

「不過,那可不能配啤酒。」

圓紫大師莞爾一笑。

「能夠毫不在乎地這麼說,證明你不喝酒。」

「是嗎?」

「對,因為你剛才那句話,相當倒胃口。」

真沮喪。

「對不起。」

「不不不,用不著道歉。然後呢?」

「然後……我高中念的是女校。」

「我好像聽你提過。」

「對,同市還有另一所男子高中。」

就算話題跳得太快,大師也會耐心傾聽。再加上我有點焦躁,於是越扯越遠。

「不是姐妹校吧。」

「是兄妹校。因為聽說那所男校創立的時間比較早。」

「這樣啊!」

「然後,兩校會舉辦聯誼活動,由各校每個班級自行策劃,並找對方合作,然後在其中一所學校舉行。」

「聽起來挺好玩的。」

我聳聳肩。

「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參加之前還有點期待,在活動開始之前,大概都是這樣吧。真的去了,也不過是在浪費時間。」

「哎呀呀。」

「所以,我們也辦過,還在對方的校園舉辦咧。活動開始之前還有一點時間,於是我們在站前麵包店逗留。男高前面就是車站。很丟臉吧,居然是女高的學生大老遠跑來找男生。您不覺得很奇怪嗎?」

「那也是命運吧!」

「天啊。」

「很氣?」

「很氣!」

茶送來了。下雨天最適合來杯熱紅茶,我將白茶杯送到嘴邊,繼續說:「那天是星期六,麵包店可能隔天公休,店裡的蛋糕有折扣,於是我買了泡芙,這是聯誼活動最大的收穫。它的鮮奶油不甜不膩,口感清爽正合我意。從此,我就認定了那家店的泡芙,大概每隔幾個月會去買一次,結果在不知第幾次的梅雨天……」

「終於進入正題了。」

「對,我想您已經猜到,泡芙餿掉了。夏天,我通常會特別注意食物保存,不過那天是陰天,我一時大意忘了把吃剩的泡芙放進冰箱。到了學校才想起來,趕回家一看,已經餿了。所以一提到梅雨,我就會反射性地想起那一天。」

「這算是對食物的怨恨嗎?」

「對。」

「比起泡芙,我畫的極為平凡無奇。」

圓紫大師說著,拿起靠在椅背上的粉藍色唱片袋。那是塑料材質,以防內容物被雨淋濕。接著,他取出我要的東西,一塊簽名扳。

圓紫大師把紙板轉向我。

他用墨筆畫了一隻待在葉片上的蝸牛。墨色濃淡有致,筆觸輕快沉穩:「我想……,應該畫點配合季節的東西。」

他把紙板交給我。

「哇,不好意思。」

「喜歡嗎?」

「喜歡,沒想到還能拿到您的墨寶,簡直是意外的驚喜。」

「太誇張了吧。」

圓紫大師露出溫柔的微笑。

紙板上以高雅的字體,寫著「蝸牛心中亦有翅」。

小時候,我曾經在住家附近的河邊抓蝸牛,還帶回家放在院子里。當時,我還不知道「ㄍㄨㄚㄋーˊㄡ」寫成漢字會有「牛」這個字。不過若要打個比方,我當時幾乎打算在院子里搞個大規模的蝸牛牧場。

沒想到這個計畫在母親大人的怒吼下:「不準養!院子里的樹葉會被啃光。」因而慘遭封殺。

那天,我撐著父親的大黑傘,細雨如霧的記憶,還有宛如駝在背上的大傘,隨著回想的酸甜滋味在瞬間湧上心頭。

「這裡的『翅』是『翅膀』的意思嗎?」

「是的。」

「您自己作的詩?」

「不不不,我以前雖然也被趕鴨子上架勉強學過,不過可沒辦法寫得這麼風雅。這是摘自《江戶俳諧歲時記》 。」

我再次想起圓紫大師是國文系的大前輩。

我慎重地問道:「蝸牛是夏天的季語吧。」

「對。」

梅雨是五月的雨,又名五月雨。如果按照國曆的演算法正好是這個時期,屬於六月。我一邊望著大窗外的風景,一邊咕噥著:「六月……」

同時,我打算把那件事告訴圓紫大師。不過,事情總有先後順序。

「落語一提到俳句,立刻會聯想到『雜俳』 ,不過提到和歌的段子好像也不少。」

「是啊,比方說《西行》 也有所謂的《和歌三神》 。」

「像那種題材的段子,多半別具巧思,基本上我還蠻喜歡的。就算撇開落語,在古典文學中也有《古今著聞集》 之流,我還記得其中的某個故事。」

「噢!」

「聽到紡織娘的叫聲……,我想大概就是現在的蟋蟀吧。某人奉命用這個題材『詠詩成句』 ,結果他一開口就說『青柳——』。」

「噢!」

「『柳』是春天的季語,所以當場遭到眾人取笑,沒想到整句話是『青柳綠絲紡成布,夏去秋來織娘鳴』。」

「虧你記得這麼清楚。」

「是啊,看過的東西覺得有趣,往往印象意外深刻。話說回來,故事最後,此人畢竟還是信手捻來紡織娘,切題地詠出了『猶如柳枝絲絲纏繞,從夏到如今入秋,蟋蟀聲聲嘶鳴』。還有另一個故事有異曲同工之妙——對於應是秋句的『初雁』這個詩題,某人劈頭就詠出了『春霞』。」

「這種破題法,換個角度想還真是壞心眼。」

「會嗎?」

「不不不,別理我,你繼續說。」

紅茶已經喝完了,我拿起厚重的水杯喝了一口。

「此人同樣遭到嘲笑。可是,他最後詠出了『春霞朦朧去復返,忽聞雁聲秋霧上』,於是博得滿堂彩。」

說到這裡,我從包包里取出錄音帶。圓紫大師露出宛如少年的羞赧表情。

「出版這種東西,名符其實還早了十年。」

「哪裡哪裡,您別這麼說。再過十年,還要請您出一套百卷大全集。」

「你現在就要預約嗎?」

「對,我第一個報名。在那之前我會努力存錢。」

圓紫大師微笑了。

「哎呀呀,那我也得趕緊充實表演內容啰。」

接著,我們聊到了錄音帶,圓紫大師說了一些公開錄音的幕後花絮:一旦察覺現在觀賞的現場表演要製成錄音帶,據說觀眾席中,總會出現大師的表演一結束立刻拍手的人,令製作人很困擾。不過,我能理解那種心情,想想還蠻好笑的,此人一定是想留下自己的掌聲,隨著表演逐漸接近尾聲,想必緊張得嚴陣以待吧。

我說出對第一卷的感想。第一卷收錄了兩個段子,都是頗能展現大師特色、與觀眾融為一體的現場演出。我如此說道。

圓紫大師想了一下才說:「表演時當然很滿足,不過也有很多現場演出連我自己都覺得差強人意。有時候,感覺自己和觀眾都消失了,彷佛眼中只有表演的段子。那對表演者來說,正是無上至福的瞬間。那一刻,在觀眾看來,或許已經與落語融為一體了。」

對我這種黃毛丫頭的意見,大師聽得極為認真。

「收錄選集的段子,都是很快就決定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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