朧夜的底層 第二十二章

自以為行遍天涯海角卻發現仍在如來佛的掌心裡,孫悟空首先的感受不是惶恐而是被騙的懊惱吧。至少,此時的我就是這樣。

「太過分了吧!那樣,我豈不是個大傻瓜。」

「對不起!」圓紫大師乖乖低頭致歉。

「您為何不早說。」我雖然有點惱羞成怒,還是察覺這有點不像他的作風,於是如此問道。

「沒有啦,當初聽說書本被倒過來放的時候,我已經想到解答了。看到那本書,我更加確信自己沒猜錯。然後……,我覺得那很可怕。」

我的不滿如同日蝕呑噬影子般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悚然一驚:圓紫大師繼續說:「因此,我想先聽聽看你的想法,了解一下還有什麼其它解釋。」

「可惜……,我的意見毫無參考價值。」

「不,沒那回事。對於關鍵處,我跟你的想法一樣。」

「關鍵?」

「對,也就是『設計性結局』。」

「設計性結局?」我一頭霧水。怎麼回事?

「把書盒掉包並不是因為其中一本書比較貴。價錢都一樣。那麼,唯一的可能就是嫌犯只想買裝在《室町小說》書盒裡的《中世歌謠》。」

「可是,……那樣毫無意義。」

「所以,問題在於為何要『設計』。」

「咦?」

「我是指書被放反或上下顛倒的行為,不太可能是偶然:正如你所言,推斷這是同一個人做的比較合理。不過,我剛才也說過了,如果目的是為了貪便宜,事先讓店員注意到這種惡作劇也未免太奇怪了,反而應該盡量掩飾。」

「是!」

「如此一來,我們的推理也應該倒過來。目的是『買書』的『相反』。」

我愕然地張大了嘴。

「如果只看書盒卻買錯了書,可以做一件事。那是什麼?」

我恍然大悟:「返書!」

「沒錯。可以對店員這麼說『我只看外盒就買了,沒想到裡面裝的書不對』。」

我像個演員,開始替他接話。結果——

「店員一定會認為『這種事也不是不可能,因為最近常有惡作劇』。換言之,『事先設計』是為了日後返書所做的心理伏筆。」

圓紫大師緩緩地點頭:「對,只要這麼說『當時因為急用,發現買錯以後已經另外買新的應急』,店員反而會低頭致歉,然後退錢。」

「六千五百圓:對學生來說是一筆巨款。」

「就算不是學生,這筆數目也不小。這種書的銷路有限,再加上這家出版社規模並不大,所定的價錢也讓消費者出不了手。可是,若只是偷走昂貴的書——或許我不該說這種話,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問題是,這種事先設計的犯罪手法,該怎麼說呢?毫無出奇之處。這表示犯人是個一絲不苟的小偷,是個只偷內容,再以書本這種『形式』歸還的竊賊。」

這種解釋很奇特。小正當天隨口說的「有病」這個字眼浮現我的腦海里。

「如此一來,與其說此人有良心,不如說是……不正常吧。」

「對,就是那種異常令我害怕。說不定此人連自己都沒有意識到這是偷竊行為。的確,把書拿走時,他付了錢。到書店返錢時,再把書歸還。就算被盤問,恐怕也會打從心底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回答『我又沒有偷任何東西』。甚至還會抱著傲慢的價值觀認定『這本書根本不值得我花這麼多錢買』。」圓紫大師盯著白色杯底殘留的可可汁液,露出有點疲憊的表情,繼續說:「心理學上有個術語叫做『合理化』。」

說到心理學,我在通識課學過一點皮毛。

「就像伊索寓言的狐狸說『那葡萄是酸的』吧。」

「沒錯。既然再怎麼跳都構不到葡萄,只好這麼想『那是酸的』,讓自己心裡舒坦一些。人的確會產生這種心理。如果事實真如我所猜想的,想必此人絕對不是一個普通竊賊。他認為『壞』的行為,絕對無法直接做出來。可是,如果真的很想做,他會以『這不是偷竊,我只是借用一下需要的書』的方式,找一個對自己有利的借口。如此一來,前一秒跨不過去的障礙,便可以輕易越過了。」

我可以想見對方的模樣,一定是一個主觀意識很強、頭腦聰明,又極為神經質且情緒不穩的人。

圓紫大師說:「如果是這種個性,透過自我合理化,即便是再病態的事他也能坦然執行。想到這一點,我就很害怕。」

然後他陷入沉默。

店門開啟,一名看似學生的胖男生走了進來,喳喳呼呼地向女店員搭訕。女孩開懷大笑,站在櫃檯內邊說邊笑,將刀叉拭凈後歸位,只聽見鏗鏗鏘鏘的金屬撞擊聲。

圓紫大師瞥向陽光逐漸消失的窗外,看著上方搭起的橘色遮陽篷,冷不防說:「……站收銀台的是高岡小姐吧。」

「啊,對。」

「本來應該跟她打聲招呼。可是,我故意不過去。」

圓紫大師沒去收銀台,徑自站在電梯前等我,當時我也沒放在心上。然而,現在仔細想一想,他與小正(雖說只相處過幾個小時)重逢卻佯裝不熟,的確不像他的作風。

「故意……」我如鸚鵡學舌般重複著,一邊估量著這句話的意思。

「懂嗎?」

「懂。之前也破解過謎團的圓紫大師,如果來到那層樓,高岡小姐一定會問起書本『顛倒』的原因。可是,您不想把這件事告訴她。」

「是的。我的想法純屬推測。書本被顛倒放置,也許只是惡作劇。與那個惡作劇無關的某人走到那一區買書,拿起那套叢書里的兩本書,一邊考慮『該買哪一本』,一邊抽出傳票,放回去時不巧放反了。更不巧的是,連書盒也放錯了,最後買走了其中一本。這種事也有可能發生。」

這個說法就這起「事件」來說,也許是更符合常識的解釋。但是,圓紫大師想必不是真的這麼想。因為那樣太不自然了,而且發生的時間、地點與「顛倒」的惡作劇相同。

現在,較合乎常理的說法,就像眼前的假玫瑰般黯然褪色。

「不管怎麼樣,那個買書人來返書的機率應該很高。我不能讓收銀台的人有先入為主的偏見。」

在薄暮的籠罩下,我目送走向地鐵車站的圓紫大師離去。

然後,我正想走向藍綠色大樓的「那一層」,卻像被線拉扯般在人行道上駐足。雙腳的影子映現在柏油路上,已泛灰模糊。

我發現自己可能與「那個人」搭乘同一部電梯。

想像中的「那個人」臉上沒有表情,臉孔就像雪白的能劇面具,甚至不知「那人」是男是女。

萬一每層樓都有兩、三個人出去,方形鐵箱中最後只剩下我和「那人」獨處怎麼辦?在不停上升的密室中,萬一「那人」取出《中世歌謠》,低聲演練起返書時的台詞怎麼辦?我彷佛可以看到那蠕動的白色嘴唇。

很窩囊地,光是這樣就令我失去再度搭乘電梯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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