朧夜的底層 第六章

「很棒耶。」江美說道。

「謝了。」

湊過來的小正不同於舞台上的模樣,已換上迷你牛仔裙,露出一雙修長的美腿。剛才,她就是以這身打扮站在出口鞠躬,歡送觀眾離去。

至於我們,心想她就算再忙也有時間聊個兩句,所以坐在大廳的長椅上等候。

「『喂你』覺得呢?」

小正大刺刺地在我旁邊坐下。

用『喂你』這個第二人稱喊我,是她的習慣。她這人心情好的時候喜歡以小弟自稱。所以,我善意地將她這個習慣解釋為應該是喜歡跟我說話。

「很感動。」

「屁!」

「別欺負人好嗎。我是說真的。」我甩開小正的手,正經地說道。

「尤其是一開場的那段……」

之後是個人吟詠,最後以男子為主,用漢詩追溯杜甫的一生,每一首都韻味十足。但對我而言,印象最深刻的,還是一開始詠春的那一串詩組。

江美若無其事地說:「那是小正編的吧!」

這不是問句,而是視為既定事實脫口而出。小正沒有回答,故作無辜地望著接待處的桌子。

我拍膝頓悟。

「啊,所以才拿門票給我們啊。」

「非也非也」

江美像個公主般可愛地訂正。

「是賣給我們。」

「所言極是。」

說著,小正伸長脖子做個假動作。與其說是自信十足才邀我們欣賞,應該說是基於想跟我們分享美味玩意兒的心情吧。

「最後那句——」

聽我這麼一說,小正轉頭。舞台上的聲音又在耳畔響起。——朦朧月夜,行過最底層,雁啼聲聲。

「很厲害耶。」

若是「夜的底層泛白」 倒是家喻戶曉的名句,可我沒聽過。雁群南飛,通常有季節交替的感覺,換言之算是秋天的風物詩。可是,這句話的情況,既是朧夜 自然指的是春天,是歸雁。

「嗯,我覺得很大器。」小正頷首。我也像鏡中倒影般跟著點頭。

用「行過底層」來形容遠方天空的雁啼,進而展現夜的無窮無盡,這感覺真是可怕,而且那還是月色朦朧的白夜。

我不太會形容這種感覺,只是幽幽地嘀咕:「……雁嗎?」

這裡說句題外話,我住的縣市有一種甜點叫作「初雁燒」。如果檢視落語的世界,裡面也有我最愛的段子〈雁風呂〉——內容是從水戶黃門大人看到「松雁圖」這個圖案,納悶為何不是「松鶴圖」的這一幕開始。

「諸九是什麼樣的人?」

江美看到簡介上這句詩的作者名,問道。

「跟加賀的千代女是同一個時代的人 。」

「千代?」

怎麼會扯出千代女?也許是看出我的疑問,小正得意一笑:「諸九也是女的啦。」這個答案太出人意表,令我失聲驚嘆。

「看你一年到頭都在啃書,原來還差得遠咧。有井諸九,人家連全集都出了喔。」

「哇——」我大表佩服,然後才覺得她這麼說不公平。

「可是那是小正的專攻,我們的守備範圍又不同。」

我們正在討論畢業論文該擬什麼題目。小正要寫江戶俳諧,她說應該會鎖定天明時期前後 。江美選的是平安朝的《落窪物語》 。而我,心裡雖有盤算,但只含糊地說要選近代文學。

去年承蒙教近世文學 的加茂老師照顧。因此,當他在走廊上遇到我,問我「打算寫哪些範圍」時,我有點不好意思回答近代。

「誰管你。我贏了,我贏了。」小正說著,舉起右手揮舞。

那隻手的彼端出現了一個男人,顯然是「創作吟」的社員。接待處的桌子已被撤走,那個人正要把椅子搬走。

他的個子比一般人高,長臉上戴著一副眼鏡,身上穿著像是從衣櫃里隨手扯出揉成團的深藍色松垮運動褲及長袖T恤。

那椅子不是輕巧的鐵管椅,看起來很沉重。

他使勁地抱起,搬往某處。

之前看到的男性,都穿著合身的牛仔褲或燈心絨長褲,動作輕快利落,所以此人的邋遢相格外惹眼。

他晃動著寬大的背影朝另一端走去。

「你在看什麼?」小正追逐我的視線,「AN-DOU先生有什麼不對勁嗎?」

「他穿的衣服跟我同色。」我朝小正拉起自己的外套,接著說出了奇妙的話。

「——好帥。」說完才赫然回神。小正與江美面面相覷。

連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何這麼說,於是連忙辯解。

「因為……,就是這麼覺得嘛。我也沒辦法。」

沒錯,這是主觀看法,所以怎樣說都行,純屬個人自由。

那個「好帥」的男人,抱著那張大椅子走起路來有點外八,正搖搖晃晃地拐過轉角。

「如果是個人喜好那我沒話說,不過那副德性,好像很難用帥來形容吧。」

小正下過評論後站了起來。

「這麼快就要走了?」江美問道。

「我也得去幫忙,還要把海報撕掉,打掃會館。」

「辛苦了。」

小正嗯了一聲,伸出食指對準我,比出開槍的姿勢:「有井諸九紅杏出牆喔。」

「在江戶時代?」

「她跟情夫從九州島逃到大坂。」

那樣也很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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