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神龍見首 第一節

宰相狄仁傑病逝了!這是近來最震動天下的消息,朝野一片悲聲。

自河北防禦突厥回來後,狄仁傑便數次以老病請求致仕退休,但女皇不準,不過特許他不必跪拜,不必宿值,稱之為「國老」,然而這一切的恩寵還是沒有能挽留住狄仁傑的生命。武則天於深宮中得知消息,黯然淚下,良久才道:「朝堂空矣!」

狄仁傑身故後,政局表面平靜,實際上各種暗流都在勃勃涌動。武則天雖立第三子李顯為太子,但仍堅持武周國號,賜太子李顯姓武氏,大赦天下。考慮她死後太子與諸武不相容,命太子李顯、相王李旦、太平公主與公主丈夫武攸暨等人簽署永不相負的誓文。又將太子第六女永泰郡主李仙蕙嫁魏王武延基。太子幼女李裹兒早已被封為安樂公主,預備嫁往吐蕃和親,然而湊巧求婚的吐蕃贊普墀都松贊死於討伐其南境附屬國泥婆羅的征途中,和親一事就此作罷。武則天又將安樂公主嫁給武三思長子武崇訓,意圖以聯姻來平息李武兩家長期以來的勢同水火。

不過比皇室婚姻更吸引民眾眼光的是武舉科考。自女皇登基以來,專註於在國內剷除異己,邊防武備鬆弛,以致武周百萬大軍平定不下幾萬契丹叛軍,最後不得不以巨大代價求助於突厥,成為天下共傳笑柄。武則天痛定思痛,破天荒地開創了武舉制度,意在選選拔出武藝高強的傑出將才,在軍中效力。

出人意料的是,中國歷史上首屆武舉狀元並不是漢人,而是契丹人室力,他是左玉鈐衛大將軍武楷固手下的勇士。武楷固即是辛漸之舅李楷固,因平定收服契丹余部封燕國公,賜姓武氏。榜眼是華州人郭敬之,祖籍晉陽。探花是辛漸。之前呼聲極高的宋之悌排第六名,列乙等。王翰之前聽說武舉並沒有舉子對陣一說,無法藉機為劉希夷報仇,根本就沒有參加考試。

眾人在家中為辛漸設宴慶賀,特意將王綝之子王京贈送的兩壇「醽醁」、「翠濤」美酒開了封。

俱霜取過兵部發給辛漸的告身瞧了瞧,道:「漸哥哥,你費了半天勁,又是騎馬又是射箭又是耍槍的,就為了這麼個東西?他們為何不直接發給你一枚大官印?」

辛漸苦笑道:「我可不是為了做官才參加武舉考試。」王之渙道:「是啊,辛漸要想做官輕而易舉,他參考武舉不過是要替李弄玉報仇。」

俱霜從未聽過此事,奇道:「為李弄玉報仇?之渙哥哥是說李弄玉死了?怎麼可能?」辛漸神色黯然,不願意再多提,道:「美酒當前,大伙兒趕緊開喝開吃,可別因為我壞了興緻。」遂大飲一場,唯有狄郊尚在為伯父狄仁傑服喪,不能飲酒。

歡宴結束時已經傍晚,辛漸還是忍不住攜了兵刃,來到修業坊找李湛。李湛居然正在堂中坐著等他,道:「我知道你今天一定會來。」

辛漸道:「將軍原先只是文官,不過是因女皇信任才被授予兵權,統領禁軍,我卻是自幼習武,將軍當真要與我比試么?」李湛道:「君子一言,快馬一鞭。來吧。」

來到院中一塊空地上,李湛命家僕在四周結滿燈籠,亮如白晝。二人各自拔出兵刃,交手不過幾招,李湛佩劍便被辛漸一刀磕飛。辛漸見他停手不再反抗,上前用刀逼住他胸口,問道:「將軍還有什麼遺言?」

李湛卻是微微一笑,並不答話。辛漸道:「那我只好送將軍一程。」作勢欲刺。一旁風廊中忽奔出一名女子來,高聲叫道:「住手!」正是他朝思暮想的李弄玉。

辛漸拋下刀,迎上前握住她的手笑道:「若非如此,你還不會出來。」李弄玉見他雖然欣喜,卻並不十分意外,道:「你……你已經知道我並沒有死?啊,一定是俱霜告訴了你。」

原來俱霜問明李弄玉是被李湛絞死後,連呼不可能,她來洛陽後親眼見過李弄玉。原來她和王翰同去溫柔坊查看銅面蕭娘又被趕出來的當晚,她又回到了碧落館,想弄個明白,以討好王翰,避免次日被他送回晉陽。哪知道剛翻牆進去就被人擒住,一直拘禁在暗室里。後來有個女子和中年男子到來,旁人稱呼女子為「四娘」,稱呼男子為「李公」。俱霜雖不認得李弄玉,卻曾從王之渙口中聽說過她的一些事,這才知道碧落館的一切都是她在暗中策劃。李弄玉因為事乾重大,本要殺了俱霜滅口,哪知道俱霜機靈,隱隱猜到李弄玉是皇族身份,當即叫道:「我跟娘子是一夥兒的,我是宣城公主的女兒,我們是親戚。」原來她是高宗皇帝淑妃蕭氏次女宣城公主的女兒,論起輩分來她還真是李弄玉的表妹。當年武則天當上高宗皇后後,將原皇后王氏和淑妃蕭氏截掉手腳,泡入酒瓮中,說是要二人骨醉而死。據說王蕭二人被殘害而死後,太極宮中開始鬧鬼,武則天經常夢見王氏和蕭氏披頭散髮、渾身滴血,請巫祝禱告也無濟於事,於是她奏明高宗,興建了大明宮。可當她從太極宮移居大明宮後,二鬼又追到這裡作祟。武則天由此深恨長安,乾脆搬去了洛陽,稱帝後更是定洛陽為神都。蕭淑妃死後,所生的兩個女兒義陽公主和宣城公主均被幽閉於冷宮中,三十多歲還沒有出嫁。武則天長子李弘同情兩位姊姊,出面為姊姊說了幾句好話,武則天勃然大怒,當即將兩位公主嫁給羽林軍中兩名最低賤的衛士,不久又毒死了親生兒子李弘。俱霜就是宣城公主與衛士所生之女,胥震則是義陽公主之子。李弄玉驚訝之餘,也十分感慨,遂放了俱霜,命她不可泄露所有一切。

辛漸知道了究竟,這才知道他被關在洛陽郊外時幾次感受到李弄玉就在身邊並非幻覺,可她為什麼不讓他知道呢?害得他白白傷心了這麼久。莫非她以為他還在記恨她?

果然聽見李弄玉問道:「你不恨我了么?」辛漸嘆道:「我娘親命我不可恨你,我怎敢違令?」

賀英自到洛陽後,一直被武則天留在宮中,禮敬有加。女皇確實老了,害怕孤獨,她身邊隨時需要人陪伴解悶,張氏兄弟只能滿足她一方面的需要,她更希望多些賀英這樣的人,既能聊聊過去的人和事,也能了解一些外面的真實世界,辛漸幾次進宮看望母親,均遇到女皇正刨根問底地追問并州風土人情。賀英聽愛子講述了李弄玉的事,嘆道:「這不能怪她。她自幼失去父母,父親又是被祖母所殺,堪稱慘絕人寰的悲劇,她在仇恨中長大,被賦予匡扶唐室的重任。使命要求她做一個六親不認、心狠手辣的人,可她還是喜歡上了你。好孩子,她是為了你才自曝真相,不然,又有誰會知道是她做的呢?當時人人懷疑是契丹、突厥、吐蕃,沒有知道她的存在,更沒有人會懷疑她。」辛漸仔細回憶一切,確實如此,李弄玉是有意露出身份,隨即對李湛坦白招供了一切,才解除了大風堂通謀契丹的嫌疑,可也由此給自己招來殺身之禍。那以後辛漸一直內疚異常,總覺得李弄玉是因為他而死,今日方才意外得知她還在世上,可謂喜出望外了。

李弄玉道:「你娘親不讓你恨我,那麼你自己呢?難道你自己沒有主意么?」辛漸見李湛已領僕從退開,這裡只剩了他和李弄玉兩人,便就勢攬住她的纖腰,道:「我自己當然恨你了,恨你一直不肯出來見我,害得我難過了這麼久。」

李弄玉道:「可我還是會想方設法向你母親逼問出璇璣圖的秘密。」辛漸聞言,滿腔熱情頓時消煺,當即放開了手,退開兩步。李弄玉道:「你生氣了么?」辛漸默默不語。

李弄玉正色道:「辛漸,我實話告訴你,我自出生起,從來都是人奉承我,尊敬我。我被賦予匡複李唐基業的重任,必須得冷酷,世人在我眼中不過是棋子,我從來沒有試過去關心一個人,直到遇見了你。」

辛漸道:「我知道,我也很感激。只是而今太子名份已定,這江山早晚還是你們李家的,你又何必費盡心機,再苦苦相逼?」李弄玉道:「你不懂,你不了解那個女人,她不會這麼輕易傳位給太子的。」她所稱的「女人」,自然是她祖母武則天了。

辛漸道:「諸武自從武承嗣死後已經大大失勢,女皇不傳位太子還能傳給誰?」李弄玉道:「你沒看見她正大力扶持寵愛的面首么?還預備封張易之兄弟為郡王。這個女人心硬如鐵,對誰都不放心,她立我三叔為太子,只是迫於形勢,而今突厥重新與朝廷和談,邊境危機已解,她又要不安分、又要折騰了。我必須解開璇璣圖的秘密,將她儘快趕下台去。」

辛漸道:「怕是極難。第一,眼下四娘手中並沒有璇璣圖;第二,我娘親也並不知道所謂璇璣圖的秘密。她親口告訴我,她當年是因為自由自在慣了,受不了宮廷的約束,所以才想方設法逃了出來。高宗皇帝本來很是憤怒,預備派兵追捕,最終被天后也就是當今聖上所阻止。朝廷因為這是樁醜事,不敢張揚,只對契丹說我娘親病死了。若真如四娘所言,我娘親是受高宗密令出宮,皇帝又怎麼會想要追捕她呢?」

李弄玉道:「這不過是你娘親的託辭。不過你倒是提醒了我,先帝一定跟你母親約有暗記,不見暗記絕不交出秘密,所以我表明身份也沒有用。嗯,暗記一定就是璇璣圖。」驀然想到什麼,叫道,「糟了!」轉身欲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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