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若有所思 第一節

王翰、狄郊來到碧落館前,舉手叩了叩門環,裡面有人應聲道:「來啦。」門一拉開,露出了阿陰的笑臉,見到王翰便立即愣住了。王翰笑道:「陰娘,我又來了。」阿陰道:「啊,還以為郎君再也不會來了,快些請進。」

王翰本已經作好吃閉門羹的準備,哪知道對方竟熱情開門迎客,不禁大奇。阿陰笑道:「郎君今日還是要找蕭娘么?她今日有空。」

王翰更是驚異,順水推舟道:「好,就找蕭娘。另外,聽說這裡有位歌技非凡的月娘,也一併請出來陪我這位同伴吧。」阿陰道:「是,是。」招手叫過一名青衣婢女,命她先帶二人去蕭娘房間,自己親自去叫月娘。

穿堂過院,來到一處三楹房前,婢女道:「娘子有客。」裡面一個女聲應道:「請進吧。」

婢女便打起帘子,請王翰、狄郊進去。裡面是是一間布置得很是雅緻的廳堂,一名荷衣女子正憑窗而坐,她的臉上當真有一個銅面具,不過一看就只是個點綴,銅質部分只在雙眼上,看上去倒像是個銅眼罩,下面墜著一道一道的瓔珞,遮住了大半面容。見到人進來,那女子慌忙起身迎接,上前拜道:「蕭娘見過二位郎君。」

這女子比蘇貞要年輕許多,面具也是嶄新的,王翰猜想是有人知道他還會再來,所以事先將真的銅面蕭娘調了包,拿這個女子冒充來敷衍自己,便坐下問道:「蕭娘來洛陽多久了?」蕭娘道:「不過才半月。」

王翰道:「我瞧娘子容貌並不差,為何要戴上這麼個奇怪的面具?」蕭娘笑道:「郎君不知道神都美人如雲么?尤其這碧落館中每位娘子都是才貌俱佳,我容貌不過中上之姿,又無才藝,想要出人頭地,只能想別的法子。若不是這銅面,我蕭娘如何能成得了碧落館中身價最高的紅人?」

王翰見她言語從容,侃侃而談,不像是在說假話,心道:「莫非是我們多疑,根本就沒有什麼蘇貞,所謂銅面蕭娘不過是妓館用來招徠顧客的幌子?昨晚阿陰將我趕走,確實是因為蕭娘約了有來頭極大的客人?」

狄郊問道:「聽說今早有官兵包圍這裡,不知道所為何事?」蕭娘道:「噢,他們是洛州州府的人,好像來找一位失蹤的小娘子,說是她昨晚來過這裡。」

狄郊重重看了王翰一眼,王翰也立時會意過來——梁笑笑帶人來搜碧落館,想搜的不是別人,一定是昨夜失蹤的俱霜。如此推算,根本不是洛州長史敬暉派人綁走了俱霜,梁笑笑不過是順著王翰的話說而已,等到王翰人一走,他便立即領兵包圍碧落館搜人,想真的把俱霜握在手中來要挾王翰。如此看來,梁笑笑起初提醒王翰俱霜可能回了碧落館,原本是好意,因他身份尚未敗露,想繼續討好王翰,潛伏在王家,結果料不到這句話反而暴露了自己。王翰本來因為這眼前蕭娘的緣故,已經開始認為碧落館並沒有原先想像的那麼可疑,然而此刻心頭疑雲又再次浮起,不由得仔細審視起蕭娘來。

忽聽得環佩聲響,門外有人叫道:「月娘來了。」

帘子一掀,一名麗人低著粉頸,手抱琵琶款步進來,盈盈拜道:「月娘見過二位郎君。」

王孝傑為這女子痴迷不已,王翰原以為她是國色天香得絕代佳人,一見之下不免有些失望,月娘相貌平常,不過中人之姿,不過她既稱洛陽第一歌姬,想來歌藝非同凡響,又見她懷抱琵琶,當即道:「月娘請坐,有什麼拿手的新曲,不妨唱上一首。」

月娘應道:「是。」當即往凳子上坐了,撥弄了記下絲弦,嚶嚶唱道:「洛陽城東桃李花,飛來飛去落誰家。洛陽女兒惜顏色,坐見落花長嘆息……」嬌音縈縈,曲調雖然不同,歌詞卻分明是劉希夷那首《代悲白頭吟》。

王翰大吃一驚,道:「等一下!月娘從哪裡聽來的這首《代悲白頭吟》?」月娘道:「回郎君話,這詩不叫《代悲白頭吟》,而叫《有所思》,是宋之問宋尚書的新作。」

她是洛陽第一歌姬,凡是她唱過的歌均能迅速傳唱大江南北,文人有詩詞新作也往往最先送給她,正是顯揚詩名的最好方式。

王翰道:「娘子何時得到的這首詩?」月娘道:「宋尚書昨日派人送來的,妾今日還是第一次唱,有什麼不妥么?」

王翰轉向狄郊,氣急敗壞地道:「這詞我來洛陽當日已經聽劉先生唱過。他……他是為了救我,將這首詩送給了宋之問。」狄郊恍然大悟道:「啊,難怪盧夫人那般說。阿翰,咱們得先回去,我有極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說。」

王翰見同伴面色凝重,料來是關於劉希夷的,再也顧不得真假銅面蕭娘一事,匆匆掏出一袋金砂扔在案上,與狄郊匆忙出來庭院。正見一名三十餘歲的黑衣男子站在門前,向阿陰笑道:「我找銅面蕭娘。」一邊說著,一邊遞過來幾吊銅錢。

阿陰道:「郎君找蕭娘么?貴姓?」那男子道:「姓蕭。」阿陰道:「是蕭郎,請進,快些請進。」轉身正見王翰、狄郊出來,不由得一愣,問道:「二位郎君怎麼這麼快就出來了?月娘的曲子唱得不好么?」王翰道:「不是,我們兩個臨時有點事,抱歉了,改日再來拜訪。」阿陰也不挽留,道:「好,郎君好走。」自領著那新來的黑衣男子進去了。

狄郊道:「你沒有覺得不妥當么?」王翰道:「什麼?」狄郊道:「陰娘還沒有看見我們出來,就已經答應那黑衣男子讓他見蕭娘。」王翰道:「啊,有兩個銅面蕭娘,讓咱們見的是假的,讓這男子見的是真的。奶奶的,搞什麼鬼,我……」他是名門公子,修為極好,開口罵人還是破天荒的頭一遭。

狄郊忙道:「反正碧落館在這裡跑不了,我們得趕緊去宋家。」王翰道:「對,我正想要去宋家為劉先生討個公道,反正宋之問也沒有出力救我,他可不能將劉先生的嘔心瀝血之作據為己有。」

狄郊道:「阿翰,你還沒有明白過來么?劉先生是被宋之問兄弟害死的。我們得趕緊去宋家,不然證據可就全沒有了。」

原來狄郊驗屍時除了發現劉希夷口鼻四周有輕微擦傷外,還發現他胸口衣衫上有沙土微粒,後來又在別院牆角花叢中發現了一堆沙土。洛陽城北高南低,南區多淤土,沙土只有北區才有。狄郊當時已經懷疑是送劉希夷回來的人趁他酒醉時用土囊壓在他胸口,再用手捂住口鼻,活活憋死了他,只是聽說送他回來的人是宋之問之弟宋之悌後,便隱忍沒有說出來,因為姓宋的跟劉希夷是舅甥至親,想不出什麼殺人的理由。況且狄郊若真指出劉希夷死於非命,王之渙和胥震首當其衝,嫌疑最大,沒來由地又惹來一場大麻煩。然而此刻得知劉希夷《代悲白頭吟》一詩之事,方才想通究竟:一定是劉希夷為了營救王翰出獄,不得不去求他那在女皇面前當紅的五舅父宋之問,宋之問趁機以詩句勒索,劉希夷不得不答應將新作《代悲白頭吟》相贈。宋之問大喜,遂改《代悲白頭吟》為《有所思》,命人抄錄後送給碧落院月娘譜唱。不料劉希夷回家後發現王翰已經出獄,驚喜交加,忙回去找宋之問索回《代悲白頭吟》。宋之問自是不肯,威逼利誘不成,遂起殺機,用酒將外甥灌醉,再命以武藝知名的弟弟宋之悌送劉希夷回家,用事先盛好的土囊壓死了他。當時老僕、大夫、胥震均圍著斷了腿的王之渙轉,絲毫沒有人留意。宋之悌殺人後嫌棄土囊礙事,將袋子撕破,沙土倒在花叢中,卻留下了蛛絲馬跡。

王翰聽完經過,面色鐵青,一言不發,打馬朝宋府趕去。狄郊生怕他盛怒下要與宋氏兄弟兵刃相見,忙追上去叫道:「阿翰,你冷靜些。」

王翰卻是不聽,馳馬朝北飛奔。過洛水新中橋時,因是浮橋,不得不下馬步行,迎面遇上御史中丞宋璟帶著楊功等侍從辦完公事回家。楊功先看到王翰,叫道:「王郎!」王翰只點點頭,竟對宋璟視而不見,擦肩便過去了。

狄郊忙上前道:「宋御史!楊侍從!」宋璟道:「王翰這是怎麼了?」狄郊道:「他……」浮橋路窄,他牽著馬停下,後面的人便無法通過,有人大聲催道:「快走!前面的快走!」

狄郊只得道:「這事回頭再向御史稟告。」宋璟道:「好。」狄郊行了一禮,匆匆去追王翰。

楊功道:「王翰怒火中燒,滿面殺氣,會不會是因為王羽仙的事去找來俊臣算帳?」宋璟微一凝思,命道:「你帶人去跟著他們,王翰若是想生事,就以我的名義拘捕他帶回來,正好我有事要問他。」楊功道:「遵命。」

王翰徑直來到宋宅,不待僕人通報,直闖到靈堂,卻見一堆穿著孝服的人正在靈前交談甚歡,毫無悲戚之色。王翰怒火更盛,見為首一名老者儀錶俊逸,風度奇佳,便上前問道:「你就是宋之問么?」

那老者正是宋之問,見一年輕人闖進來直呼自己名字,登時露出警惕之色,反問道:「閣下是誰?」宋之悌忙道:「他是晉陽王翰王公子。」

宋之問道:「啊,久仰……」王翰道:「你好卑鄙!」揚手一掌打在宋之問臉上,喝道,「這一巴掌是我替劉先生打的。」他直闖入堂毆打主人,靈堂登時一片驚呼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