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洛州無影 第二節

這男子正是令天下人聞名色變的酷吏來俊臣,他受當今女皇武則天寵信,在朝中不可一世,平日僚屬均以「來卿」、「來公」稱呼,王翰當面稱呼他名字,可謂無禮之極。他也不動怒,微笑著點頭道:「正是來某。這就請郎君到縣衙走一趟吧。」命差役扯了王翰來到公堂,問道,「郎君尊姓大名?為何鬼鬼祟祟地打探來某之事?」

王翰見他溫和客氣,與傳說中的酷吏形象大不相符,不由得深為警惕。來俊臣見他遲疑不答,只微微一笑,兩名差役立即上前反剪了王翰雙手,另一人站到他面前,伸出手來,慢悠悠去解他腰帶。

王翰驚道:「做什麼?」差役笑道:「來這裡的犯人都要剝下衣衫,裸體受審,裸體受刑,不分男女,不論官階。」

王翰自幼練習劍術,武藝不弱,聞言本能地回肘反擊,甩開了差役。來俊臣道:「原來郎君會武藝。」拍了拍手,西側暗門閃出一隊黑衣甲士,手中持著角弓弩。領頭的是個魁梧的戎裝漢子,一揮手,甲士齊齊拉箭上弦,手扣扳機,箭頭對準王翰。洛陽縣衙公堂上竟伏有弓弩手,且持的裝備軍隊單兵的強弩,實在令人驚奇。

王翰只得不再反抗,差役重新執住他,又去解他衣衫。王翰掙扎叫道:「我不是犯人,放手,快些放手。」

差役笑道:「進了這裡,不是犯人也是犯人。公子還是老實些,別說你,多少王公大臣也是如此待遇呢。當今宰相魏元忠魏相公當初任御史中丞,來到這裡還不是一樣被脫光衣服,由人拽著雙腿在地上拖來拖去?」

王翰這才明白受過來俊臣逼供的袁華所說精神上侮辱、荼毒的含義,難怪魏元忠這樣的強硬人物當初也主動承認了謀反罪名,想來實在是難以忍受審訊時非人的凌辱,眼見外袍已被掀開,忙道:「好,我說,我沒有打聽來明府,我只是打聽羽仙。我也姓王,名叫王翰,是尊夫人和羽仙的族兄。」

一旁那弓弩手首領奇道:「你就是晉陽王翰?」王翰道:「正是。」那首領笑道:「我叫衛遂忠,與公子同鄉,也是河東并州人氏。」揮手命弓弩手退開。王翰料他定是來俊臣的心腹爪牙,不願意多理睬,只冷冷道:「現下可以放開我了么?」

來俊臣道:「退下,快些退下。王公子,失敬,失敬。」忙走下堂來,親自為王翰正好衣衫,笑道,「這可是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識一家人。王公子,我早聽過你的名字。」

王翰心道:「我若不是姓王,只怕已經被他們在公堂上剝下衣衫,當眾羞辱。」一想到來俊臣手段如此卑劣,只覺得背上颼颼發冷,對眼前這人更有說不出的噁心厭煩,閃身避開,強行忍住怒氣,敷衍道:「明府客氣了。我這次有事路過洛陽,特意來看看羽仙,不知道她可在明府府上?」

來俊臣何等樣精明人物,一眼就看出王翰沒有說實話,不過他是賭徒之子,出身卑賤,生平最渴望的事就是與名門望族結交,不然也不會休了原配妻子、千方百計地娶王蠙珠為妻,王翰名聞天下,又跟他現任夫人沾親帶故,少不得要好好結交一番,當下笑道:「羽仙確實在我府上,不過她新來洛陽,水土不服,抱恙在身,不便見客。」

王翰驚道:「什麼?羽仙病了?」來俊臣道:「王公子放心,羽仙是我夫人的親妹妹,也就是我小姨,來某不敢怠慢,已經請了神都最好的大夫來為她診治。」

王翰知道對方刻意不讓自己見王羽仙,不免悵恨狄郊不在身邊,不然可以令來俊臣無以推託。他雖心急如焚,卻尚有理智,知道要面臨什麼樣的對手,當下抱拳道:「既是如此,我就先告辭了。我暫時住在河南縣惠訓坊,等羽仙病情好轉方便見客時,麻煩明府派人知會一聲,我好登門拜訪。」來俊臣道:「這是自然。」

王翰回到惠訓坊家中時幾近夜禁,家奴鄭元早已經趕回來等候,他也沒有心思多理會,隨意吃了些東西填飽肚子,坐在樓上面朝洛河發獃。

喧鬧了一整天的天津橋終於安靜了下來,陷入難得的沉寂中。因為夜禁的緣故,這座線條優美的石橋上甚至看不到別處常見的橋上情侶、月下依偎的情形,只有月光溶溶,無聲地滿地流泄。

只是王翰當此情形,又哪有心思賞月抒懷?萬籟俱寂的夜晚,往事總會如泉涌。遺情想像,顧望懷愁,悵然半晌,曼聲嘆道:「明月的的寒潭中,青枯幽幽吟勁風。此情不向俗人說,愛而不見恨無窮。」忽聽得門外有人道:「原來王郎也愛他的詩。」

這首詩並非王翰本人所作,是當今尚書監丞宋之問的大作,屬對精密,音調諧和,而這位宋之問正是劉希夷的舅舅。王翰一聽這話,立即知道是隔壁鄰居到了,忙去開門。果見劉希夷抱著琵琶站在門前,笑道:「劉某特意遣開僕人,冒昧上樓,希望沒有打擾王郎雅興。」王翰道:「哪有什麼雅興?快些進來。先生請坐,我這就叫人送些酒菜來,許久不聞先生琵琶仙樂,今日正好一飽耳福。」

這劉希夷出身頗為悲苦,父親因家貧入贅左驍衛郎將宋令文家為婿。宋令文有數子,其中五子宋之問、六子宋之悌、七子宋之遜三人最為出眾,各有成就,宋之問文詞錦繡,知名當世;宋之悌武藝高強,驍勇過人;宋之遜精通書法,尤擅草隸。在這樣一個文武具備的大家庭當倒插門女婿,日子當然不好過,幾年後劉父就凄涼病死。當時劉希夷已經出生,幼年喪父又相繼喪母,不得不長期寄居於外祖父家。但他自幼勤奮好學,發憤攻讀,終於在二十五歲時與舅舅與宋之問同登進士榜。之後宋之問巧思文華取幸武則天,一路官運亨通。一次游洛陽龍門時,武則天命群臣賦詩,左史東方虯詩先成,武則天賞賜錦袍。等到宋之問《龍門應制》詩成奉上,文理兼美,左右稱善,武則天遂奪東方虯錦袍轉賜給宋之問。從此宋之問成為扈從武則天的近臣,宴樂優遊,志事僅得,形骸兩忘。而劉希夷則不願意為武氏效力,不入仕途,從此遊歷于山水間。只是他長期寄人籬下,沒有任何家底,囊中羞澀,不能像王翰等人那般盡情恣意,只能借住在沿途山寺中。前次回來洛陽,本是旅資耗盡,生活無著,不得不投奔依附舅舅宋之問,幸好途中遇見王翰,大方地提供住所,供給衣食,這才避免了再次遭宋家人白眼的命運。他不但姿容俊美,風流倜儻,且能歌善詠,尤其善彈琵琶,深為王翰激賞。

劉希夷笑道:「我新作了一首《代悲白頭吟》,正好吟唱出來,請王郎指點。」王翰大喜過望,白日的鬱悶之氣一掃而光,忙道:「正要聆聽受教。」

劉希夷便抱起琵琶,叮咚彈了幾下,應《清平調》唱道:

洛陽城東桃李花,飛來飛去落誰家。

洛陽女兒惜顏色,坐見落花長嘆息。

已見松柏摧為薪,更聞桑田變成海。

古人無復洛城東,今人還對落花風。

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復誰在?

寄言全盛紅顏子,應憐半死白頭翁。

他的琵琶彈奏指法精到、嫻熟,嘈嘈如急雨,切切如私語,擒控收放自如。歌聲豐滿渾厚,別具一種沉雄蒼鬱的韻致。歌詞雖柔婉華麗,辭意卻多感傷,曲調也甚是悲涼。王翰暗道:「眼下已是深秋,即將入冬,哪裡來的桃花?這詩如此哀怨,使人感慨甚多,當是懷念故人往事。劉先生至今未娶妻子,孑然一身,莫非是因為那位『洛陽女兒』的緣故?」

又聽見劉希夷續唱道:

此翁白頭真可憐,伊昔紅顏美少年。

公子王孫芳樹下,清歌妙舞落花前。

光祿池台開錦繡,將軍樓閣畫神仙。

一朝卧病無相識,三春行樂在誰邊。

宛轉蛾眉能幾時,須臾鶴髮亂如絲。

但看古來歌舞地,惟有黃昏鳥雀悲。

一曲唱畢,琵琶樂嘎然而止,室中久久無聲。好半晌王翰才擊掌贊道:「好詩!好詩!」劉希夷道:「當年我與她初逢在洛陽城東,正是桃花盛開的季節,如今二十年過去……」深深嘆息一聲,再也說不下去。又道,「『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復誰在』這句,我覺得有些不妥,王郎以為如何?」

王翰道:「嗯,我也覺得『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復誰在』一句多少有些近似語讖,尚待商榷。西晉潘岳《金谷集作詩》中有『白首同所歸』一句,後來果然與好友石崇同日被殺。」他才剛剛去過毓德坊,從石崇舊跡鬥富台前經過兩次,印象深刻,此刻聽到不免有所感懷。

劉希夷沉吟片刻,道:「那便去掉這句,改為『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王郎以為如何?」王翰重重一拍桌子,道:「好!好!不過原先那句也可保留,放在『坐見落花長嘆息』之後。」劉希夷道:「就依王郎所言。」又吟誦了一遍。

王翰不忍見他鬱郁滿懷,遂舉杯道:「好詩該配好酒,來,我敬先生一杯。」

兩人各懷心事,放懷暢飲。劉希夷酒量極大,素有海量之稱,王翰先醉得不省人事,劉希夷當即叫僕人進來,抬他上床安置,又自行飲過一巡,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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