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璇璣懸斡 第二節

宋璟問道:「幾位覺得車三的話可信么?」王之渙道:「車三自承刺客之名是死罪,承認偽造反信依照反坐之法也是死罪,都是死路一條。而且前面一項罪名因為得罪的是淮陽王,豈會一刀便宜了他?只會讓他臨刑前遭更多的活罪痛苦,他本人很清楚這一點。所以我認為他說的是實話。」辛漸也道:「嗯,我也是這麼想。車三肯主動交代行刺來證明自己不會偽造反信,說明他愛惜自己的聲名,不願意背上助紂為虐的四個字。」

宋璟點點頭,道:「車三所講述的行刺一事有頭有尾,有聲有色,相信應該不事謊話。不過之前我已經派人詳細調查過這個人,人品雖然不壞,可說他好話的人也不多,好賭成性,有錢沒錢每晚必去賭坊,欠下不少債。你們覺得他會不會是因為一時貪心,為了那五塊金子,咬牙仿冒了反信?狄公子,你曾提過行刺和仿信有關聯,也許本身就是車三一人所為。」

狄郊猶豫道:「我是本案被告,方便發表意見么?」宋璟對其謹慎沉靜深為讚賞,道:「狄公子已經被證明無罪,車三仿沒仿信跟你沒有利害關係,但說無妨。」

狄郊道:「我只是從機率上來判斷,左撇子畢竟是少數,幾十人中不過有一人而已。刺客案和謀逆案兩件案子所牽涉進來的人,包括我伯父、廬陵王,以及裴昭先、獻王子在內,也不過十來人,出現兩名左撇子的機會並不大。」

宋璟道:「自從張道子先生指出偽造反信者是左手執筆後,我已經派本地差役打聽統計出河東縣城內所有的左撇子。這裡有份名單,一共是三十七人,除了車三外,其餘都跟黃瘸子沒有任何關係,且絕大多數人根本不識字。當然,名單不全,肯定還有很多左撇子沒有被留意到。」

車三的嫌疑確實太大——左手寫字,五塊金子,又是黃瘸子唯一的朋友,在聽到辛漸等人調查黃瘸子時即將掘金預備逃走。王之渙也不得不承認,道:「所有的證據的確都指向車三。如果兩件案子都是他做的,他又何必多承認行刺一案呢?」

王翰忽道:「為了名譽!自古以來,出了多少沽名釣譽之徒,手段層出不窮,不惜以死留名者不在少數。偽造反信和行刺淮陽王兩項確實都是死罪,下場並無區別,可對車三的名譽就很不相同——他因為偽造反信罪名被殺的話,死後也是千夫所指,背負罵名;可是因行刺淮陽王被殺,那可就是大大的不同,他就是眾所仰慕的英雄……」

宋璟聽他公然為刺客叫好,忙重重咳嗽了聲,打斷了話頭,道:「王公子的話本史已經聽明白了。嗯,既然所有的證據都指向車三,本史也只能依法辦事,即使他不肯招供,依照眾證定罪制度依舊要判他偽造反信,他既承認行刺,不過是多了一條罪名而已。」站起身來,道,「楊功,你命人將所有犯人帶到公堂,本史要宣判。」

辛漸道:「宋御史不是已經派人去找淮陽王和趙曼了么,何不再多等一日?也好確認車三的話。」宋璟道:「我可以等,可身在洛陽的聖上不能等。」辛漸不解地道:「人命關天,皇帝為什麼不能等?」狄郊拉了他一下,低聲道:「宋相公其實是想說廬陵王不能等。」

廬陵王李顯已經因為反信一事被押回洛陽囚禁,這位當初因戲言要將天下送給岳父就被立即廢掉的皇帝正再一次領略親生母親的冷酷無情,殺人的寶劍就懸在他頭頂上,隨時可能掉落。既然已經證明反信是假,追查捉拿偽造反信者倒在其次,難怪宋璟要著急趕回京師了。

宋璟正正官服,正要上堂,忽有兵士進來稟告道:「派去并州捉拿羽林軍校尉曹符鳳的人回來了,說半路遇到淮陽王一行,淮陽王不肯交人,說要捆了曹符鳳當面交給相公謝罪。」

宋璟皺了皺眉,道:「淮陽王現今人在哪裡?」兵士道:「大王護送著恆安王的家眷遺孤,行走不快,要明日才能到蒲州。」宋璟微一凝思,道:「那好,我就再多等一晚,明日動身回京。狄公子,天色也不早了,你們幾位不如留下來,一起用晚飯,咱們也好隨便聊聊。」

他以堂堂御史中丞之尊,溫言挽留小輩吃飯,王之渙等人多少有些受寵若驚。只有王翰錦衣美食挑剔慣了,認定州廨的酒食必定難吃,很不情願,可也不好明說,只得悻悻跟著眾人來到後衙的涼亭中坐下。

果如王翰所料,州廨的飯食極其難吃,宋璟只舉著吃了幾筷就放下了,起身走到欄邊,仰望星空。眾人見主人心情不佳,也只能跟著放下筷子。王之渙走過去問道:「御史可是有心事?」宋璟道:「嗯。你們來看那邊。」辛漸道:「那是北斗七星。」

時逢月底,並無月光,深邃廣大的天幕上只有點點繁星,彷彿一顆顆鑲嵌在黑色錦緞上的寶石,閃爍著輕盈的光芒,聖潔柔美,毫不耀眼,卻顯示著生動的爛漫。

北斗七星居天之中,為天之樞紐。七星分別名為天樞、天璇、天璣、天權、玉衡、開陽、搖光。中國古代極為崇拜北斗七星,不僅因為北斗星君是傳說中掌管人類陽壽的大仙,而且七星對應著春、秋、冬、夏、天文、地理、人道七政。也就是說,凡天地天地運轉、四時變化、五行分布,以及人間世事吉凶否泰均由北斗七星所定。北斗一天樞星和北斗二天璇星連成一線,指的正是北極星。北極星號稱至上天帝,被認為是陽氣北極,極南為太陽,極北為太陰,日、月、五星行太陰則無光,行太陽則能照,所以是昏明寒暑之限極。而北極又維繫著北斗,七星斗杓提攜著整個星空旋轉——斗杓東指,天下皆春;斗杓南指,天下皆夏;斗杓西指,天下皆秋;斗杓北指,天下皆冬——由此分辨出四方四時四季,成為民間百姓觀象授時的基礎。

王之渙道:「璇璣斡運四時,上及天子,下及黎庶,壽祿貧富,生死禍福,幽冥之事,無不屬於北斗之統。而今在這號稱天下之中的舜城,觀看天上之中的北斗,當別有一番意味了。」

宋璟道:「天上璇璣,凡間萬事。這塵世間世事人情,不停地交替變換,生老病死,悲歡離合,一代接一代地今來古往,可天上的北斗從來沒有變過,一直在那裡,就像人間的正義,雖然有時候會被烏雲遮蓋,可我們不能因為看不到光芒就認為它已經消失。璇璣懸斡,晦魄環照,只有正義才是永恆。狄公子,你這些日子受了很多委屈和壓力,你可明白我這番話的意思?」狄郊道:「是,多謝御史教誨。」

宋璟道:「好,你們去吧,陪我這麼個嚴肅的御史吃飯也沒什麼趣味,我就不強行拘你們在這裡了。」命人將之前被曹符鳳搜走移交給州司作為證據的五柄佩刀還給幾人,又道:「明日審案,我再派人去逍遙樓叫你們。」

出來州司時,夜色已深,可衙門前還圍了不少人,指指點點地議論著。原來白日黃昌已經在西門被當眾杖殺,屍首拖回來擺在州廨前示眾三日。這黃昌不但把持著本地賭坊,還放收高息利錢,害得不少人家破人亡,民憤極大。對他的死,幾乎人人拍手稱快,有人不惜遠程趕來,就為專門看一眼他的屍首。

眾人回到逍遙樓,久久回味宋璟意味深長的一番話,感慨萬千,胡亂吃了些東西,也沒有心思歇息,只聚在房中聊天,如此過了大半夜,將近天亮時才各自去睡了。

次日一早,樓前便傳來劇烈的吵鬧聲。王羽仙最先趕出來查看究竟,才知道是幾名遼東來的商人,拖家帶口,要住進樓里。夥計卻因為王翰之命,不肯放他們入住,是以爭吵了起來。

王羽仙道:「蒲州客棧不少,他們為何一定要住進這裡來?」夥計道:「娘子不知道,這兩日蒲州來了不少遼東、河北逃難的人,客棧、邸店早就人滿為患了。」王羽仙道:「逃難?逃什麼難?」夥計道:「聽說是契丹人舉兵造反了,具體小的也不知道。」

王羽仙便命夥計放那些人進來住下,又叫住一名中年男子,問起究竟,原來是契丹松漠都督李盡忠、歸誠州刺史孫萬榮舉兵殺了營州都督趙文翙,聲稱要反掉武周,光復李唐,擁戴廬陵王重歸皇位。王羽仙道:「呀,又來一個徐敬業。」忙奔回樓上,叫醒王翰等人,告訴他們契丹反叛一事。

辛漸聞言很是吃驚,道:「我們五個去年北上遊玩到過營州龍城,在酒肆飲酒時遇到兩名契丹大漢,跟他們拼酒,他二人同時喝,我們五個輪番上陣,最好還是喝不過對方,敗下陣來。後來才知道其一人就是松漠都督李盡忠,另一人是契丹名將李楷固,都是血性豪氣、淳樸好客的好男兒,怎麼會突然舉兵謀反呢?這其中定有緣故。」

特意下樓找了幾名商人詢問,果然問到此次契丹反叛另有緣由——去年遼東大旱,莊稼顆粒無收,契丹部落發生了大面積的饑饉,百姓軍士生活無著,貧苦無依,契丹首領李盡忠和孫萬榮二人不得不向上級營州都督趙文翙求助。趙文翙剛愎自用,自恃是大周官吏,不但不對契丹軍民加以賑給,反而視兩位酋長如奴僕,大肆辱罵,由此惹惱了了二人,乾脆拔刀殺了趙文翙,佔據營州,起兵反周。這二人倒不是有勇無謀之輩,自知契丹孤弱,難以匹敵朝廷大軍,特意打出了迎歸廬陵王的旗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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