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謀逆大罪 第一節

再醒來時,辛漸只覺得頭痛如裂,臉上一片冰涼,原來自己是俯伏在青磚地面上。欲起身時,才發現手足均被粗索縛住,無法動彈。勉強席坐起來,只見身前身後各站著幾名男子,有漢人也有胡人,正各以仇恨的眼光瞪視著他,不過卻是不見了李弄玉的人影。

那曾被辛漸奪取兵刃的矮個子突厥人甚是焦躁,來回踱步不止,目光始終不離辛漸半分,忍耐了許久,終於道:「咱們還在等什麼?這就將這小子一刀殺了,再去逍遙樓殺了他的同黨,好為裴昭先報仇。」辛漸道:「我們沒有殺裴昭先,你們要給他報仇,就該去查明真相,找出真兇。」

那矮個子突厥人怒極,上前一腳將辛漸重新踢翻在地,拔出刀比在他胸口,道:「我這就砍下你的首級,去換回裴昭先來。」

辛漸躺在地上,冷笑道:「你這般衝動,只會枉殺無辜。你聽誰說是我們殺了裴昭先?叫他來跟我當面對質,我也好死得心服口服。」突厥人道:「當面對質?我這就讓你到陰間去和裴昭先對質。」正要用力捅出,忽聽得有人叫道:「住手!」只見宮延護著李弄玉自後堂出來。

矮個子突厥人忙上前道:「四娘,咱們還在等什麼?這個人不殺,後患無窮。」李弄玉道:「我自有主張。」往堂首坐下,問道:「辛漸,你說,是誰殺了裴昭先?」

辛漸掙扎坐起身來,搖頭道:「我們還沒有查到。本來以為是一個名叫韋月將的男子所為,可是剛剛又在他家中發現了他的屍首。」李弄玉道:「分明是你們幾個指點裴昭躲去韋月將家,這又怎麼解釋?」

辛漸大是驚奇,問道:「娘子怎麼會知道這個?」李弄玉道:「是也不是?」辛漸道:「是。」李弄玉緊盯著辛漸半晌,忽然一言不發地站起身來,轉入後堂去了。

片刻後,宮延重新出來,取黑布蒙了辛漸雙眼,打個手勢,上來兩人架了他便往外走去。他手足被綁,無法反抗,只得任憑對方將自己在地上粗暴地拖拽著。出來院外,塞上馬車,往前馳去。似有另一輛馬車跟在後面,大約是李弄玉本人所乘坐。辛漸問道:「你們要帶我去哪裡?」旁邊一人喝道:「不許出聲。」

走了數里,隱隱聽到有波濤呼嘯聲,應該是來到了黃河邊上。有人將辛漸拉下車來,往前坑坑窪窪地拖行了數十步才停住,用力將他摜到地上,強迫他面朝黃河跪下。

辛漸忍不住心道:「他們要在這裡將我殺死,順手將屍首推入黃河中,這樣再也沒有人找得到我。」

他雖然並不畏死,只是死得如此冤枉,難免心有不甘,轉頭叫道:「喂,我們沒有殺裴昭先,反而是我們救了他……」忽覺得後頸一片冰涼,有人已經將刀比在了他脖子上。他知道說什麼都已經沒有用了,微微嘆了口氣,不再言語。

等了許久,卻始終感覺不到後頸上有刀砍下來,辛漸正納罕間,忽聽到背後遠遠有人叫道:「辛漸!那是辛漸么?」分明是王羽仙的聲音。辛漸忙道,「喂,你們要殺殺我一個好了,羽仙她可是什麼都不知道。喂!你們聽見了嗎?」

王羽仙奔近來,伸手取下辛漸眼上黑布,問道:「你說什麼?」辛漸四下一望,這才發現李弄玉的那些手下和馬車早已經走遠,不明究竟,問道:「你有沒有受傷?李弄玉有沒有欺負你?」王羽仙道:「你說弄玉姊姊么?她人很好,怎麼會欺負我?」

辛漸聽她稱呼李弄玉為「姊姊」,更感疑惑,道:「李弄玉派人將我找來,拿你要挾我們五個為她辦事,後來因為裴昭先又要殺我,怎麼會突然又走了呢?」王羽仙笑道:「弄玉姊姊是嚇唬你的。」自靴筒拔出一柄小巧精緻的金刀,割斷綁索,扶辛漸起身,道:「她特意跟我說看不慣你軟硬不吃,要好好嚇唬你一下。」

辛漸百般不解,不及思慮更多,道:「咱們快些回去,不然阿翰該急死了。」

逍遙樓中王翰四人正焦急萬狀,忽見到辛漸帶著王羽仙平安歸來,不免又驚詫萬分。

王翰道:「你沒事吧?李弄玉有沒有對你怎麼樣?」王羽仙奇道:「為什麼你們都這麼問?弄玉姊姊人很好啊,我還跟她說了想請她幫你們應付淮陽王武延秀的陷害,她也一口答應了。」

眾人更是意外,無不詫異地去望著辛漸。辛漸道:「我什麼都不知道,那位四娘對我可是一點也不客氣。」當即說了種種遭遇。

王之渙道:「呀,她竟然派人將你綁到黃河邊上,預備殺你?」王羽仙道:「弄玉姊姊都說了,她只是要嚇唬你。」辛漸苦笑道:「這是嚇唬么?我當時可真的以為自己要死了。」

王之渙道:「羽仙竟然都稱呼她為姊姊,這個女人可不好惹。」王羽仙道:「不是啊,我覺得她人很好的。」嘻嘻一笑,重重望了辛漸一眼。

辛漸道:「羽仙,是你告訴李弄玉我們救了裴昭先之事么?」王羽仙道:「嗯,是。我本來想等你們自己告訴她救了裴昭先這件事,結果她特意來問我,我只好將事情經過原原本本地告訴她了。」

辛漸這才知道他被打暈綁起來後,李弄玉特意去詢問了王羽仙事情經過。

王羽仙尚不知道裴昭先已死一事,問道:「你們都在問裴昭先,是他出了什麼事么?」王翰道:「昨晚裴昭先被殺了。」王羽仙一驚,道:「什麼?是官府發現了他么?」王翰道:「不是,這件事很複雜,我回頭再慢慢告訴你。餓了吧,我這就去叫人弄點吃的來。」辛漸道:「多叫些酒菜,我可是餓得能夠吞下一頭牛了。」

忽有夥計在門前叫道:「辛公子,前面大堂有位四娘要找你。」辛漸不由得一愣,道:「她又想做什麼?」硬著頭皮站起身來,道,「我去看看。」王之渙道:「這李弄玉到底要做什麼?辛漸,我陪你去。」

王羽仙忙拉住他,道:「辛漸一個人去就可以了。」王之渙大奇,問道:「為什麼?」王羽仙道:「總之你們都別動,讓辛漸一個人去。」眾人見她笑容甚是奇特神秘,又是好奇又是驚訝。

進來大堂,只見李弄玉一身彩色連衣長裙,窄袖翻領,腰際束帶,正是河東最流行的回鶻裝扮,俊秀英氣,獨自坐在牆角一桌,身側卻是不見她那名寸步不離的隨從宮延。

辛漸走近桌旁,問道:「四娘大駕光臨,有何指教?」李弄玉道:「坐。」雖還是頤指氣使的神態,語氣卻甚是和善,並無敵意。

辛漸不久前才被她手下五花大綁地要砍要殺,見她忽然換了一副和顏悅色,不知道葫蘆里到底賣的什麼葯,不禁微有遲疑。李弄玉道:「你很怕我么?」辛漸道:「不是。」在她對面坐下,雖不見得如何緊張,卻還是心中局促不安。

兩名夥計輪流端上來滿桌酒菜。李弄玉吩咐擺上兩副碗筷,道:「我馬上就要離開蒲州,路過這裡,想進來吃點東西。你……可願意陪我坐一坐?」辛漸道:「好。」拿起酒壺,往杯中斟滿酒,舉起杯來,道,「我敬娘子一杯。」李弄玉道:「好。」端起酒杯一下,與辛漸碰了一飲而盡,頗有豪氣。

這酒酒勁綿軟,不著烈字。然則李弄玉幾杯下肚,雙頰立即紅暈開來,露出微醺之態。辛漸正為她斟酒,忽瞥見她面帶胭脂,嬌艷若花,不禁呆住,酒溢滿出杯也渾然不覺。

李弄玉叫道:「喂,酒灑出來啦!」辛漸回過神來,慌忙道:「啊,抱歉……」放下酒壺,心中依舊忐忑不安,眼睛只盯著桌上的酒菜,再也不敢朝對面望去。

李弄玉端起酒杯,把玩不已,問道:「你為何不問我是什麼人?」辛漸也想知道她的來歷,便問道:「娘子到底是什麼人?」李弄玉道:「日後你自會知道。」辛漸道:「是。」

李弄玉道:「有一件事,我想拜託你……」她之前曾先後對王翰和辛漸下過狠手,語氣忽然客氣起來,倒教辛漸不自然起來,忙道:「娘子請講,辛漸力所能及,在所不辭。」

李弄玉道:「你可有聽說數日前羽林軍在蒲津浮橋上橫衝直撞、將一名老婦人擠落河中之事?」辛漸道:「聽過。莫非娘子是因為這件事才派人去驛站行刺么?」

李弄玉搖了搖頭,道:「行刺之事我事先並不知情,若是知道我絕不允許他們這麼做。武延秀繡花枕頭一個,殺了他解決不了任何問題。阿獻和裴昭先差點壞我大事,若不是你們幾個湊巧惹上了武延秀……」言下之意,竟是慶幸辛漸等人卷了進來,及時轉移了武延秀的視線。她大概也意識到這話當面說出來不妥,又改口道,「你可知道那名老婦人的身份?她就是前宰相裴炎裴相公的夫人,裴昭先是裴相公的從侄。」

裴炎,字子隆,絳州聞喜人氏,出身於著名的「洗馬裴」大族,父親裴大同曾任洛交府折衝都尉。裴炎少年時入弘文館求學,他是四品高官之子,又是三十名弘文館學生之一,身份顯赫,能輕而易舉地獲取官職,然而他卻胸懷遠大,篤志十年,勤學不倦。後明經及第,歷官御史、起居舍人、黃門侍郎等,終於在唐高宗晚年拜相,為同中書門下三品,備受信任和倚重。高宗李治臨終當晚,急召裴炎入,命其輔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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