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懲罰

要理解你自己的動機和意圖,最好的方法莫過於找一個人來當你的對手。

他們在拉蒙奇夢境中破舊的磚牆小巷裡走著,越往前走,道路也越曲折詭異。他們彎腰躲過了銹跡斑斑的逃生梯,穿過了瀰漫著水藻和潮濕泥土味的隧道,跳過了滿是污垢的小水溝,還兩次走過用鐵欄杆臨時做成的橋,跨過深幽的山谷。在山谷的最底層,昂文又看到了箱子、隧道和下水溝。這個地方應該是一層一層的,就像一個迷宮疊在一個迷宮上面,昂文想,選擇這樣的系統結構,還真是很特別。為什麼不選擇建造一座房子,或是一幢辦公樓呢?如果拉蒙奇可以通過門從一個人的夢境穿行到另一個人的夢境中,那他也應該能用檔案櫃抽屜來完成同樣的事吧?

但眼前的這位督察,在這裡卻顯得那麼如魚得水、輕鬆自在;他在自己頭腦中的這個幽靈城市穿行,表現出與他的年齡和身材完全不相符合的敏捷身手。昂文很想警告他即將發生的悲劇,卻沒有辦法,昂文覺得很難過。可是,即便他能跟拉蒙奇說上話,即便他能像這些扭轉空間的小巷子一樣扭轉時間,他也不知道該跟拉蒙奇說什麼。他還不知道這位督察後來到底是怎麼死的,夢能夠殺死一個人嗎?是他坐在那裡睡覺的時候,被自己的夢窒息了嗎?

通風扇在他們頭頂轉個不停,把空氣抽進高大的樓房,那些房子里大概都是一些未知的幻覺吧。又或者,昂文提醒自己,那並不是未知的。對拉蒙奇和督察來說,一個又一個的夢境就像是等待他們進入的房間,又像是等待他們翻開的書本。

拉蒙奇彷彿看透了昂文心裡的想法,他說:「並不是所有的夢境監視都像你剛剛看到的那麼簡單,昂文先生。我妻子希望我進入她的夢境,那扇門才是開的,所以,我才進得去。但其他人的夢就說不準了,那些門可能是關閉的,甚至上了鎖。還有一些門可能隱蔽得很好,你壓根兒就找不到。有些人的思維則非常陰暗,你進去就會有危險。在普通人的夢境中,我們督察還能發揮一些影響力,但那些熟練掌握了夢境偵查技術的人,他們的夢就不那麼好滲透了。你可能隨意闖進了某個地方,而潛伏在那裡面的怪獸被清醒的意識召喚出來,它戲弄你、誘騙你,讓你發瘋。」

「我說的這是誰的把戲,你應該知道吧。」

昂文瞥見前方有一個和周邊完全不同的地方:它有幾個街區大,籠罩在一片明亮閃爍的光線中。周邊的建築都反射著它的光芒,它像在呼吸一樣,輕輕起伏著。有那麼一瞬間,昂文以為那是海——莎拉·拉蒙奇夢中的那片海也許漲了水,淹沒到了這裡。但昂文聽到了它的聲音,那不是海浪洶湧的聲音,而是一種低沉嗡鳴的音樂聲,曲調不斷重複著,讓人無法擺脫。

那是一個遊樂場,拉蒙奇正帶著他朝它走去。

「在絕大多數情況下,」督察繼續說,「最大的難題在於如何不被你的調查對象發現。存在在一個人的夢中和觀察他的夢完全不同,你必須成為他夢境的一部分。那麼,督察要怎樣才能不暴露自己呢?秘訣在於要躲在他夢中的陰影中,躲在他頭腦中最陰暗的地方,躲在他自己都不敢去看的角落裡。一般,你都能找到很多這樣的地方。」

在他們前面,小巷一分為二。拉蒙奇停下腳步,看著分岔路。在昂文看來,這兩條路是一模一樣的。但拉蒙奇卻在猶豫,然後,他聳聳肩,選擇了左邊的一條路。

「督察在調查案件時,會受到了疑犯夢境內容的限制,」拉蒙奇繼續說,「一個人可能會夢到一扇柜子上的門,但如果疑犯不把門拉開,督察也看不到門裡面是什麼。所以,我們需要學會在適當的時候給這些疑犯一些刺激。我們可以悄悄對他們說,『難道你不想看看裡面是什麼嗎?』如果疑犯也想看,而且他真的打開了門,我們就可以看到了,裡面說不定就是他在上周二剛剛犯下的一樁謀殺罪的回憶。」

昂文回頭看了看他們來時的路,他一想起拉蒙奇在分法路口時的猶豫,不免有些擔心。在那之前,這位督察在選擇路徑時都是毫不猶豫的。如果他連自己在頭腦中構築出來的東西都不熟悉,那他會不會遇到什麼危險呢?他們會不會走錯了路呢?

「有意思的是,」拉蒙奇說,「帕斯格萊芙小姐的機器能夠起到一定的幫助。讓你在觀察一項夢境記錄時,能看到疑犯視線之外的東西。你可以去某個角落翻翻裡面有什麼,你可以把書打開,甚至可以查看床底下。帕斯格萊芙小姐的這個機器似乎能讀取從潛意識深處發出的一種低頻率信號,所以,它能看到一些外圍的東西,而這些東西是做夢的人自己都看不到的,也是督察原本以為無法看到的,這是我們相比霍夫曼的又一個優勢。」

昂文還在回頭看,他看到了一個讓他震驚的情形:一扇門打開,一個女人悄無聲息地走進了小巷,她跟在拉蒙奇後面,緊貼著牆走,她是陰影中的陰影,她走路的速度比雨滴還快。一束月光照在她的臉上,昂文被嚇得差點從夢中醒來。而他還躺在第三檔案室里的身體也動彈了一下,他的腿抽動了下,兩隻腳交叉在一起。

那個女人竟然是格林伍德的女兒,她還穿著那件格子外套,在腰間系了一根腰帶,頭髮盤得緊緊的,戴著一頂灰色帽子。

拉蒙奇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夢境已經被別人滲透了。昂文朝他大聲喊,拉他的外套,把這個跟蹤者指給他看,但這些都沒有任何效果。穿格子外套的女人跟在他們後面,只有幾步遠。她看不見昂文——她應該是這個夢境記錄的一部分,但她專註地盯著拉蒙奇,偶爾停下來,也只是為了調整一下頭頂的灰色帽子。昂文想,她現在應該是睡著的,這是兩天前的晚上,從現在開始,再過幾個小時,她就會去中央車站,她會弄掉她的傘,而我卻沒有把那把傘撿起來。

他們離遊樂場越來越近了,街上到處是朦朧的白光,昂文現在能清楚地聽到那音樂聲,應該是手風琴或筒風琴之類的聲音。這時,拉蒙奇拐了個彎,他揉了揉眼睛,又眨巴了幾下。昂文跟著他,穿格子外套的女人緊隨其後。

「自從調查局第一次把夢境偵查作為標準的偵查手法後,」拉蒙奇說,「有很多未經授權的偵探就知道了我們督察工作的真實情況。昂文先生,如果你現在正在看這個,那就說明你是兩者之一。我敢肯定,你一定能猜出另外一個人是誰。」

拉蒙奇提到昂文名字的時候,穿格子外套的女人突然眯起眼睛,四下看了看。她沒有看到任何人的身影,於是,她繼續往前走,但和拉蒙奇之間保持的距離卻比之前要遠。那麼,格林伍德的女兒是知道他的名字的。她在中央車站弄掉那把傘的時候,就已經知道他是誰了嗎?而且,也不知道她用了什麼方法,竟然成了調查局的下級文員,還被提拔到了昂文的職位,坐在了昂文的辦公桌上。但她的本事遠不止如此,她能夠滲透進一個訓練有素的督察的夢境。格林伍德還擔心她女兒的安全,在昂文看來,她完全有能力照顧好自己。

「一周之前,」拉蒙奇說,「有人偷走了我的《偵探指南》,把它交給了斯瓦特偵探。當然,他看過這本書,但我的這本有點不一樣。我的這本裡面有十八章,在十八章里,作者詳細說明了夢境偵查的方法。斯瓦特看完非常生氣,為什麼這麼多年來,他從來不知道這個方法?為什麼從來沒有人告訴過他?我為什麼不告訴他?那天一大早,他氣沖衝來到我辦公室,開口第一句問的就是這個問題。

「我必須跟他說點什麼,於是,我把事實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我告訴他,是總管認為夢境偵查太危險了,所以,除了第一版的《偵探指南》,後來的《偵探指南》中都不再有這方面的內容,只有督察才知道這個秘密。它的存在對偵探有幫助,但偵探並不知道它的存在。斯瓦特可不願意被蒙在鼓裡,他告訴我,他要打贏這場仗。

「『什麼仗?』我問他。

「他說,『當然是和伊諾奇·霍夫曼之間的仗。』

「他認為,只要能闖入敵人的夢中,就能了解他內心的秘密。他忘了霍夫曼這麼多年來一直躲著,是我們所有人的努力才讓他有所收斂。他還忘了,哪怕是我們最優秀的偵探,也不敢冒半分鐘的險,闖入那個人的頭腦。但斯瓦特總覺得他和霍夫曼之間還有些沒有完成的事。

「我不能阻止他去,所以我只能幫助他,我也破壞了一些規矩。首先,我告訴了他,他的文員是誰。昂文先生,這麼多年來,他一直對你非常尊敬,他認為只有你才能幫助他。他說,你知道很多關於他的事,是其他任何人都不知道的——他在報告中的很多細節,最後並沒有歸入檔案,因為它們和案子並沒有直接的聯繫,是你把那些細節刪掉的,但現在,它們都很重要。當然,他不願意告訴我那些細節是什麼。

「然後,我通知了帕斯格萊芙小姐,說我需要製作一份新的記錄,並且不想在第三檔案室留下任何關於它的資料。我請她把記錄直接送給我,然後再由我交給你,我希望這樣做能有用。」

這個遊樂場很像凱里格瑞的遊樂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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