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密碼

加密了的信息是一個沒有生命的東西,像是被人做成了木乃伊埋在墳墓里。對那些即將成為密碼破譯員的人來說,我們必須給他們一個建議,而這個建議和我們要給掘墓人、給洞穴探險家、給巫師的建議是一樣的:要小心你們挖到的東西,因為它將會是你的。

那兩把椅子一把是粉紅色的,一把是淡綠色的,昂文和它們相隔了大概五十來步。昂文覺得有一隻看不見的手把自己推向那溫暖的燈光和慵懶的歌聲,這歌聲,毫無疑問,只可能是格林伍德的。他感覺這裡就像是山洞深處一個舒服的小客廳。他朝前走去,他覺得自己是那麼孤獨、那麼縹緲。他看不見自己的雙手雙腿,也看不見腳上的鞋子,他只看見那兩把椅子、落地燈和唱片,他聽見的只有那音樂聲。

地板很平很光滑,按理說,走在這樣的地板上,他的鞋子應該會吱呀響,但現在,它們一點聲息也沒有。昂文想,也許是黑暗吞沒了它們的聲音。他緊緊閉著嘴,他不想讓那黑暗跑進了自己的嘴巴里。

他在藍色地毯邊停下來,一動不動地站著,這就是兩個世界之間的界線了。在一個世界中,有椅子、音樂和燈光。在另一個世界中,則沒有這些東西,就連椅子、音樂、燈光這三個詞都不存在。

他沒有走上地毯,只是躲在自己無聲又陰暗的安全世界中觀察著。綠色椅子旁邊的一個柜子上,放著一沓唱片,還有一排書。其中有一本書和波格萊芙小姐從她辦公室暗門裡拿出來的那本紅色的書一模一樣。綠椅子旁邊粉紅色的椅子幾乎有綠椅子的三倍大,房間里的一切和它比起來,都顯得那麼渺小。任何人坐在它上面,大概都會像個小孩子。它是昂文見過的最可怕的一件傢具,他簡直不敢想像自己坐在上面會是什麼樣子,他也不敢想像自己坐在它對面會是什麼情形。

他往後退了一步,就好像那把椅子會趁他不備朝他撲過來,把他整個吞下一樣。他覺得,如果他能夠叫出它的名字,也許就能馴服它了。又或者,如果他沒有把自己的雨傘給埃德溫·摩爾,也許現在他就能把傘打開,用來遮住自己的視線,不讓自己看到它可怕的樣子了。

房間最遠處的一個角落裡突然閃現了一道光,就像小太陽在消亡時發出的光線一樣,那麼耀眼,但又那麼短暫,就在它燃燒之時,昂文借著光線,看到了那邊的牆壁——牆上不是一排一排的檔案櫃,而是一架子一架子的唱片。發出那道光的是一台巨大的機器,它由各種複雜無比的閥門、管子和活塞組成,朝外不斷噴著蒸汽,像台巨大的烤餅機。機器的操縱者正把兩塊大鐵盤壓到一起,正是那鐵盤之間的空隙發出了明亮的光束。操縱機器的是一個女人,她有著寬大的肩膀和強壯的手臂,也許是光線的原因,也許是角度的原因,反正她看上去個頭大得不可思議,像在地獄熔爐邊工作的巨人鐵匠。

昂文知道,這就應該是主管文員帕斯格萊芙小姐了,那把粉紅色的椅子只可能是她的專座。

當光線漸漸昏暗,唱片機里的歌聲也唱完了。唱針自動升起來,唱片停止了旋轉。

黑暗不再讓他覺得壓抑了,帕斯格萊芙小姐巨大的椅子也不再讓他覺得可怕了。但比這些更恐怖的是,他覺得帕斯格萊芙小姐應該馬上就要走過來,換一張新的唱片了。

他往暗處躲去,他覺得房間里越來越熱了。空氣中瀰漫著一股陳舊、燒焦了的味道,像是什麼東西在放電,或是什麼人睡過了頭的呼吸聲,從四面八方傳來咳嗽的聲音、刺耳的說話聲和奇怪的嘀咕聲。昂文不是一個人,他的周圍還有人,但發出這些聲音的人知道昂文在這裡嗎?

昂文的腳絆到了什麼東西,他差點摔倒。他跪在地上,用手摸索著,他摸到地板上方綳著一條橡皮繩。他順著橡皮繩摸過去,又摸到了一張桌子的桌腿。桌子大概齊膝高,桌上有一盞檯燈。昂文摸到開關,把燈打開了。

檯燈發出淺淺的黃色光線,照亮了旁邊一張低矮狹窄的小床。睡在床上的是一個下級文員——他穿著過時的灰色西裝,胸口還放著一頂高帽子。床上鋪著褐綠色的被子,但這個文員並沒有蓋被子,而是睡在被子上面。他的小八字鬍隨著他每一次輕微的呼吸也輕輕抖動著,他光著腳。床邊的地上放著一雙毛絨棕色拖鞋,像兩隻小兔子。

桌上的檯燈旁,一台小小的機器正發出輕微的轉動聲。這是一台唱片機,但比檔案室正中間的那台唱片機設計得更簡單,也更實用。一張白色的唱片正在唱針下旋轉,和昂文在拉蒙奇辦公室里發現的那張唱片一模一樣。但昂文沒有聽到任何聲音,唱片機上沒有擴音喇叭,而是連接著一對耳機,耳機正戴在這位睡夢中的下級文員的耳朵上。

旁邊還擺著更多的床,所有的床和十四樓的辦公桌一樣,擺成三排。每張床上都躺著一個在睡覺的下級文員。有些人蓋著被子,有些人沒有。有些人穿著西裝,有些人穿著睡衣,還有人戴著黑色的眼罩,但所有人,都戴著一模一樣的耳機。

昂文把頭靠過去,輕輕地拿起罩在文員耳朵上的耳機,聽著裡面的聲音。他只聽見一些電子噪音,但這些聲音又是千變萬化的,各種高低起伏、抑揚頓挫。聽著聽著,又有一些聲音變化得更加明顯。他聽見輕微的嘀嘀聲,像幾個街區之外的汽車在按著喇叭,又像是鳥兒在海上盤旋著鳴叫;他聽見動物從大海深處喊叫的聲音,還有小動物們在海底沙灘上跑來跑去的聲音,還有書頁翻動的聲音。

床上的文員突然睜開眼睛,看著昂文。「他們派你來幫忙的,是不是?你來得正是時候呀!」

昂文趕緊鬆開耳機,站起身。

下級文員仍然閉著眼,有那麼一刻,他看上去好像又睡著了,但還是沒有,他搖搖頭,把耳機摘下來。「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他說,「這是怎麼回事?都已經快到下午兩點了,他們怎麼還送來新的唱片呢?」

他坐起來,用兩隻手揉了揉臉,「他們都還沒醒啊!我這張的主題缺乏任何形式的預謀犯罪,但描述過於生動,不可能是自動生成的。還有一小群人,有著完全相同的打扮,這是一整個小組,有著幾乎一模一樣的清晰表達,他們是需要引導的青少年。」他抬起唱針,關掉了唱片機。

「什麼?」昂文問。

「什麼是什麼?」

「這些什麼,相同的……清晰表達。」昂文勉強說出了幾個詞。

「哦,就是個節日狂歡。」下級文員傻笑著翻了個白眼。

從帕斯格萊芙小姐的機器里又傳出一道光,他們倆都回頭去看。

「一開始,我還以為是傳導錯誤,」下級文員悄悄說,「但這怎麼能跟她說呢。」他把唱片拿起來,放進封套,又穿上床邊的拖鞋。他站起身,把床上的被子抹平,又拍了拍枕頭,「好了,」他說,「都是你的了。如果你能從馬戲團的那幫人那裡拿到報告,那就只管把我的報告扔掉吧。他們總是說,『還有事要做,還有地方要去』,聽都聽膩了。這算是什麼指令?」

下級文員拍了拍昂文的肩膀,然後走進一片黑暗中。一分鐘後,昂文聽到一扇門打開又關上的聲音,又只剩下他和周圍這些沉睡中的文員了。

昂文坐在床邊,按理說,他應該筋疲力盡了,但他的腦子還是轉得飛快。下級文員說的那兩句話正是計程車司機和乘客接頭時說的兩句話,他們也許都在同一個奇怪的夢境中暢遊,但霍夫曼讓所有的人都陷入同一個夢,到底有什麼企圖?昂文現在只希望摩爾的調查能夠有所進展。

昂文回過頭看了看檔案室的中央,帕斯格萊芙小姐已經坐在了她粉紅色的椅子上。她穿著淡紫色的裙子,棕色的頭髮上全是柔軟的小卷。從昂文所在的位置看去,她的眼睛就像是兩個深深的黑洞,她似乎也在看著他。

昂文站起來,對著她大聲說:「帕斯格萊芙小姐,我……」但她飛快地把一根手指放到自己嘴唇邊,做了「噓」的姿勢。

離昂文最近的幾個下級文員在床上翻了個身,有人還開始嘟嘟嚷嚷。有一個人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耳機,說:「我還在工作呢。」

帕斯格萊芙小姐開始轉動她唱片機上的手柄,轉完以後,她放下唱針,手風琴的音樂聲伴隨著克莉奧帕塔·格林伍德的歌聲再一次飄蕩在整間檔案室。那些剛剛受到打擾的下級文員們都安靜下來,昂文也感覺到了那音樂的力量。

他把公文包放下,關掉燈,躺在床上。床雖然小,但很舒服。他把鞋蹬掉,連鞋帶都懶得解開,兩腿甩到床上。枕頭非常軟,他掀開被子,躺了進去,他覺得這簡直是全世界最舒適、最奢華的被子。他想,被子應該是用絲綢做的吧。

他把帽子摘下,扔到鞋子旁邊,他永遠都不會需要這些東西了。他會一直躺在這個沒有人認識他的地方,睡到生命的盡頭。當他死去以後,他們會把他的屍體塞進一個長長的放文件的抽屜,把他的名字寫在標籤上,然後把抽屜永遠關上。他的思緒在夢境的荒蕪中徘徊,言語也失去了意義,像是乘著一陣暖風,漂浮在邊界之間。他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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