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騙局

用問題回答問題,如果別人發現你撒了謊,那就再撒一個謊。你不需要知道真相,卻可以引誘別人說出真相。

昂文等著這個世界停止搖晃,但它停止不了,因為整個世界就是一艘船,一艘行進在波濤洶湧的大海上的船。他想看看時間,但雙手都被綁在背後。他其實並不需要自己的手錶,他的周圍全是鬧鐘,堆積如山的鬧鐘。這些鬧鐘都被雨水打濕了,他從所有的鐘面上都看到同一個時間,剛八點十分。

一個人蜷縮在他腳邊,那人正是埃德溫·摩爾,他還被綁著,還在睡覺。借著微弱的光線,昂文看見這位老人的前額上有個大包,而他自己的太陽穴也是疼痛欲裂,他的頭頂也應該有一個大包吧。

摩爾旁邊躺著皮斯偵探的屍體,他還穿著那套條紋西裝,條紋西裝已經濕透了,血跡斑斑的。昂文看了一眼那蒼白浮腫的臉,把頭扭到一邊。

昂文的帽子還戴在頭頂,他的雨傘是打開的,撐在他身上,用來固定雨傘的正是綁住他雙手的繩子。他不知道到底是魯克兄弟中的哪一個對他發了慈悲,那兄弟倆現在都不在這裡。昂文朝四周看去,但無論朝哪個方向看,他都只看到成堆的鬧鐘。大概整座城市裡的鬧鐘都在這裡了吧,甚至包括他自己的。

「醒一醒,」他對摩爾說,「醒一醒呀!」

他往前挪了挪,把腳伸到摩爾的腳邊,踢了踢他的鞋跟,「醒醒呀!」他大聲喊。

「噓!」有人在他身後開口了,「魯克兄弟會聽到的。你很幸運,你之所以現在還活著,是因為他們喜歡看到別人被淹死。」

昂文聽出這是格林伍德女士的聲音,「你又是怎麼到這裡來的?」

她跪在他身邊,拉了拉綁住他的繩子,「反正不是像你這麼來的。」說完,她把手伸進外套口袋,昂文回過頭,看到她從口袋裡掏出一把小刀。和布洛克帶著的那些飛刀一模一樣——這一定是很多年前,布洛克失手射到她的那一把小刀。

「我最討厭沒帶傘的時候被別人扔在雨中了,昂文先生。」

「那些大象還在那裡,」他說,「我們應該做點什麼。」

她嘆了一口氣,「凱里格瑞知道會非常生氣的。」

昂文等著,靜靜地聽著身後的動靜。他感覺到那把刀就抵在自己的脊背上,突然,刀刃一轉,繩子被割斷了,格林伍德又繼續割綁住昂文腳踝的繩子。昂文舉著傘,替她擋雨。最後,他們倆都站起來,她說:「我早就知道你不是偵探。」

就在這時,他想起了《偵探指南》第九十六頁的話,那句話說如果一個人沒有了秘密,那他就將永遠迷失在路上,他現在大概已經算是迷失了吧?「是的,」他承認了,「我確實不是偵探。」

「你也不是督察,你大概是別的什麼傀儡之類,我知道你是替他工作的。我知道,是他派你來戲弄我的。」

「替誰工作?」

她眯起眼睛盯著他,「那張唱片,那些聲音。你根本不知道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昂文先生。你總是能發現他在那裡等你,你總是感覺腦後有一雙眼睛在盯著你。」

「誰的眼睛?你到底在說什麼?」

她盯著他,還是一副完全不相信的表情,「就是調查局的總管啊!」她說,「也是你的老闆啊!」

昂文從來沒有想過調查局裡還有一個總管,他應該就是總負責人。他想,這個人的辦公室到底在哪裡呢?

格林伍德大概看出了他的驚訝是真的,「他和我……都認識,」她說,「昂文先生,霍夫曼很危險。但你一定要知道,你的這位老闆更加可怕。無論怎麼樣都不能讓他知道我女兒的事。」輪船晃了一下,她差點摔倒。昂文趕緊扶住她,但她推開昂文,「這條船的右邊有一艘小救生艇,」她說,「你趕緊去,劃小船走。」

昂文朝摩爾做了個手勢,「你能把他也放了嗎?」

「沒有時間了,」她說,「魯克兄弟就在附近。」

他伸出手,「那你把刀給我,我來救他。」

格林伍德猶豫了,但最後還是把刀遞給昂文,「我希望你這次救他能比上次成功。」她說。

昂文蹲下來,開始割綁住摩爾的繩子,但繩子很粗,他進展很慢。

「我也不想回到這座城市,」格林伍德繼續說,「我已經受夠這一切了。我受夠了調查局,受夠了霍夫曼,我甚至已經搞不清他們之間的區別了,但我還是不得不回來。」

昂文終於割開了綁著摩爾雙手的繩子,他又開始割綁住摩爾腳踝的繩子。

「這些鬧鐘讓我想起了一個故事,我以前曾經跟我女兒講過這個故事,」她說,「那是她最喜歡的書里的一個故事,那本書很老了,封面是彩色格子的。這個故事講的是一個公主被一個老巫婆下了咒還是被一個仙女下了咒,我也記不清了。反正,這個咒語說,如果公主被紡錘扎到,她就會睡著,說不定會睡一輩子。於是,國王和王后做了任何一個父母在他們的位置上都會做的事,他們下令把全國所有的紡錘都收上來,燒成灰,導致全國上下所有的人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都只能穿舊衣服。」

昂文終於把綁著摩爾腳踝的繩子也割開了,他把摩爾抬起來,在格林伍德的幫助下,把他背到自己背上。格林伍德把雨傘交給昂文,他們就這樣站在那裡,看著對方。

「那故事的結局是什麼?」他問。

她沒有料到他會問這樣一個問題,「當然,他們漏掉了一個,當然。」

昂文邁著沉重的步伐,朝輪船的右舷走去。在堆積如山的鬧鐘中間有一條狹窄的通道,他在光滑的鐵甲板上每走一步,他的鞋子都會發出吱溜的尖厲響聲。他很想把鞋脫掉,但地上到處都是鬧鐘鐘面摔破後散落的玻璃碴。

他時不時停下來,喘幾口氣,把摩爾癱軟的身體重新背好。最後,他終於看到了船舷。那系在船邊,在灰綠色海浪中起伏的正是格林伍德說過的小救生艇。但魯克兄弟中的一個人就靠在船邊,左腳的大靴子踩在欄杆上,那是喬賽亞。他抽著煙,望著海港對面迷霧籠罩下的城市,雨水順著他的帽檐滴下來,那頂帽子幾乎和昂文的雨傘一樣大。

昂文覺得他能夠溜到小艇上而不被喬賽亞發現,但他腳上的鞋子只怕會出賣他。他只好蹲下身,等喬賽亞抽完那支煙再行動。

就在這時,那堆鬧鐘中的一個鬧鐘開始響起了鬧鈴,應該是打算叫醒一兩里之外某個還在睡覺的人吧,但昂文卻覺得這一響讓他的心跳都快要停止了。整個世界都在這暗夜中分崩離析,而人們卻指望著這一隻只小小的鬧鐘讓它恢複正常。大家把鬧鐘上好發條,在床頭放一杯水,又準備好第二天上班要穿的鞋子,但如果你本人和你的鬧鐘已經相隔了十萬八千里,那該怎麼辦?如果陪伴你的只有令人昏昏欲睡的手錶,又怎麼辦呢?如果你還能起床的話,當你起床的時候,也許自己都認不出自己了。貓咪是蛇,蛇是檯燈,檯燈是小孩,小孩是蟲子,蟲子是掛著電話的晾衣繩——這就是昂文醒來時所看到的荒唐世界。

昂文聽著,緊接著,又有一隻鬧鐘響了,又有一隻,然後,又有一隻,很快,成千上萬隻鬧鐘同時響了起來,哪怕是睡得再沉的人,也能被叫醒。昂文看了看自己的手錶,現在是八點半,是很多人每天早上起床的時間。這鬧鈴聲給了他一個逃跑的絕好機會,因為,在這震耳欲聾的聲響中,他鞋子的咯吱聲就會被完全淹沒了。

昂文拖著摩爾朝救生艇跑去,摩爾還沒有醒來。他跑到欄杆邊,把摩爾舉起來,扔到小艇上。摩爾重重地摔了下去,救生艇開始搖晃,他的身體落到船上,但一隻胳膊還懸在船外,掉到了水裡,雨水敲打在他滿是淤青的臉上。

喬賽亞朝這邊望過來,他感覺到了欄杆的動靜。他把手裡的香煙彈到水裡,朝昂文走來,他臉上露出微微失望的表情。

昂文爬上欄杆,收起傘。匆忙間,傘把勾到了他的外套袖子,傘又打開了。一陣大風吹來,他被風刮回到了甲板上。

喬賽亞一把揪住他的衣領,把他甩回船艙,他壓在昂文身上,他的外套被大風吹翻起來。他身上發出的熱量簡直是不可思議——昂文甚至覺得自己看見蒸汽從他背上升起。喬賽亞把一隻大手放在昂文腦後,像是要一把捏碎他的頭,另一隻手則捂在他臉上。他的手很乾燥,他緊緊捂住昂文的鼻子和嘴巴,「我們現在都必須安靜點。」他說。

他們周圍的鬧鐘還在響——有些停了,有些又剛剛開始。昂文覺得自己快要耳鳴了,他還覺得從眼前的大海里升起了一片黑暗。他似乎站在一條黑暗的街道上,人行道上還留著小孩子們用粉筆畫的畫,但街上一個人都沒有。這是一條被人遺棄的街道,路邊的樓房空無一人,通往世界的最底層。

皮斯偵探從暗處走出來,他站在路燈燈光下。「紙和鴿子,昂文。就是紙和鴿子呀,我們必須重新寫那本該死的手冊了。」

「皮斯偵探,」昂文說,「我看見他們開槍把你打死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