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盯梢

時刻睜大雙眼很難,而一個偵探所需要的清醒還不是普通狀態下的清醒。他必須不動神色,卻暗中洞悉一切,他必須看似左顧右盼,心裡卻明察秋毫。

格林伍德爬出窗戶,走上逃生梯。她踩著高跟鞋沿著陡峭狹窄的樓梯搖搖晃晃地往下走。昂文想叫她,但他又想起來,叫醒夢遊的人可能會給他們帶來危險。他想像著,她可能隨時都會睜開眼睛,露出疑惑的表情,然後開始毫無徵兆地哭泣……

他實在不想再走回雨中,但他必須跟著她。他只好收拾自己的東西,跟她走下逃生梯。一路上,酒店其他房間的窗戶都是黑黢黢的。在逃生梯的最下面,他看到了自己鎖在這裡的自行車。他沒有時間去開鎖騎車了,格林伍德已經走出了小巷。他趕緊追上去,兩個人在人行道上走著,昂文撐開傘,舉在兩人頭頂。

當格林伍德說她想僱傭昂文時,是不是已經預料到了會出現這樣的情況呢?他們走過一個街區,來到市立博物館的大門前,雨水已經打濕了昂文的衣袖,風吹著他的雨傘。到第二個街口,她朝右轉,朝與市立公園相反的北邊走去。到了這個街區時,一個男人肩上扛著一個大口袋,從一幢公寓樓里走出來,走到他們旁邊。昂文發現,他身上只穿著睡衣,他的眼睛和格林伍德的眼睛一樣,空洞而縹緲。他的大口袋其實就是個枕頭套,從裡面傳出鬧鐘嘀嗒走動的聲音,那聲音像有好幾百個鬧鐘。

他們走著走著,越來越多的夢遊者加入了他們的隊伍,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但都是衣冠不整,有的穿著睡衣,有的只穿著內衣,都被雨淋得濕透了。每個人都在肩上扛著一袋鬧鐘,而且似乎都很清楚自己要往哪裡走。

昂文覺得自己像走進了一個迷宮,他應該解開這個謎,這也是拉蒙奇本來要安排給他的任務。他突然恨起三十六樓那具沉默的屍體來了,他不想和這個謎扯上任何關係,但他現在已經身不由己被席捲進來。

他們走過十個、十二個、十五個街區,走到了市區的最北邊,這裡看上去壓根兒就不屬於這座城市。一圈高大的石牆圍著一片廣闊而荒涼的山地,兩扇兩層樓高的大鐵門敞開著,這群夢遊者往門內走去。鐵門裡,一條寬闊的車道兩旁大樹成行,果實在雨滴的敲打下紛紛掉落。

山頂是一幢別墅,每扇窗戶都透出燈光,照亮了周圍野草叢生的花園。昂文覺得這個地方有種很熟悉的感覺,是斯瓦特在他的哪份報告中曾經描述過它嗎?別墅大門上方掛著一塊牌子,牌子上畫著一隻很肥的大黑貓,貓背對月亮坐著,它一隻爪子拿著一根雪茄煙,另一隻爪子端著一杯雞尾酒。月亮上方寫著幾個弧形的大字:貓咪與湯尼水 。昂文可以肯定,他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個名字。

門口的走廊里,一排夢遊者正等著進入大廳。昂文所在的那一群人也加入了他們的行列,其他人紛紛排到了他們後面。

管家把大家帶進屋,用一個睡眼惺忪的點頭歡迎著每位客人。

「這是什麼?」昂文一邊收傘,一邊問管家,「這裡是怎麼回事?」

管家似乎沒有聽懂他的問題。他眨眨眼,然後歪著頭,像是從很遠的地方打量著昂文。

大家都在往前走,昂文也被推進了大廳。一進門就是寬敞的大樓梯。大多數客人都走進了右邊的一個房間。房間里是個小賭場,但不論是服務員,還是玩家,都在睡覺。桌上沒有籌碼,只有一堆堆用來當作籌碼的鬧鐘。當莊家贏來的鬧鐘在桌上堆都堆不下的時候,管家就用獨輪推車把它們運走。

艾米麗也穿著黃色的睡衣,在眾人中玩牌。她沒戴眼鏡的時候,臉顯得更小了,她的頭髮被雨水打濕了,變成了深棕色。她也背來了一袋鬧鐘,她目前的賭運似乎不錯,一直在贏。她大聲笑著,露出滿口歪歪扭扭的小牙齒。房間里的其他人也跟她一起在笑,但似乎比她慢了半拍。昂文覺得眼前的一切就像個大魚缸,每個人都在相同的一缸水中呼吸,但說話和行動卻都是那麼緩慢。

艾米麗擲出色子,她又贏了,一個粗眉毛、光膀子的男人摟著她的肩膀。昂文朝他們走去,他想,如果有必要的話,他得把艾米麗搖醒問個明白。但格林伍德女士突然出現在了他身邊,緊緊挽著他的胳膊,把他拽走了。他們回到門口的大廳,又穿過掛著門帘的走廊,來到了對面的房間,這裡也是賭場。

在這個賭場里,幾十個玩家正坐在桌子旁,有些人在抽煙,有些人在小聲嘀咕,有些人在大笑,但所有的人都是在睡夢中。同樣在夢遊的服務員在房間中穿行,給他們端來新鮮的飲料和雪茄煙。垂著流蘇裝飾的舞台上有四個人,這四個人正用木板、陶罐、貝斯和手風琴上演著四重奏。昂文認出拉手風琴的那個人正是亞瑟,那天早上他見過的清潔工。昂文和皮斯偵探在中央車站見到他時,他就在睡覺,現在,他穿著灰色的連體服,還是在睡覺。

格林伍德女士並沒有找空位子坐下,而是朝舞台右邊的一扇門走去。守在門口的是傑斯帕·魯克和喬賽亞·魯克倆兄弟,他們可沒有睡覺。他們把手插在口袋裡,站在門口,用機警的眼神打量著房間里的人。昂文只好把眼睛半閉,裝作也在夢遊的樣子,並鬆開了拉著格林伍德女士的手臂。

傑斯帕為格林伍德開了門,喬賽亞喊著她的名字歡迎她。然後,他們和她一起走進門,又轉身把門關上了。

昂文走回賭桌。這些客人還在繼續著睡夢中的遊戲,完全無視他的存在。他到處尋找空位,想隱藏在眾人之中,免得魯克兄弟突然回來發現他。

就在這時,昂文看見她了。那個穿格子外套的女人,她獨自一人坐在房間中央的一張桌子旁。在外套裡面,她還穿了一件藍色的睡裙。她一邊喝著自己杯子里的牛奶,一邊用空洞而獃滯的灰色眼睛盯著舞台。

她在這裡幹什麼?一開始,她取代了昂文在十四樓的位子,現在,她又不知道中了什麼邪,和艾米麗、格林伍德一樣了。這難道是昂文的錯?是他偷偷跟蹤她的行為讓她也捲入了這場麻煩嗎?皮斯偵探一定是看見昂文在中央車站偷偷觀察她了,皮斯肯定以為她是昂文的什麼秘密線人。也許是調查局為了拉攏她,所以才僱傭了她,而為了更加拉攏昂文,所以才提拔了他。

昂文朝她走去,他想向她解釋清楚,想為這一切的麻煩向她道歉。他想告訴她,只要他找到了斯瓦特,一切都會恢複正常。他站在她身邊,摘下頭頂的帽子。「您是在等人嗎?」他問。

她雖然沒有看他,但還是豎起了一隻耳朵。「等人。」她說。

「當然,要不你怎麼可能一個人在這呢。」

「一個人。」她重複著昂文的話。

昂文看了看自己的手錶,現在快兩點了。如果是平常,再過幾個小時,他就會出現在中央車站。而她也會在那裡,他會看著她,但一句話都不說。

「我還記得我第一次看到你的那天,」昂文對她說,「我起床,洗澡,早飯吃的是葡萄乾燕麥片。我在走廊里穿上鞋,因為如果我在家裡穿鞋的話,走出來就會有吱呀吱呀的聲音,鄰居會有意見,但我不怪他們,真的。」

他不知道她聽明白自己的話沒有,但她似乎認真在聽。於是,他乾脆坐下來,把傘放在膝蓋上,「我騎著自行車去上班,」他說,「我一邊撐傘一邊騎車的技術已經很高超了。那天的天氣……嗯,你也知道,就是小雨。有時候,我覺得這雨永遠都不會停了。我覺得雨水會把整個海灣都灌滿,總有一天,大海會吞沒這裡,整座城市都會被水淹沒消失。」

昂文朝四周看了看,沒有人在聽他說話。他是唯一一個醒著的人,也許只有他一個人在做夢。突然之間,他很想把一切都告訴她。

「那天早上,」他說,「第一次見到你,我感覺有點什麼不一樣了。街上沒有人,一開始,我不明白是為什麼。後來,我突然想起來,我的鬧鐘還沒有關。那天,我比平常醒得早,還要再過幾個鐘頭,鬧鐘才會響,所以,我忘了關鬧鐘。那一天還沒有開始呢,我就已經出門了,就已經準備去上班了。」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等我明白是怎麼回事的時候,就已經走在上班的路上了。我站在中央車站外面,我從來沒有坐過火車,因為我這輩子都住在這座城市裡。但突然間,我覺得我再也不想去上班了,我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麼。」

「是為什麼。」穿格子外套的女人說。

「嗯,可能是因為伊諾奇·霍夫曼已經消失了吧,」昂文說,「魯克兄弟、克莉奧帕塔·格林伍德都走了,斯瓦特的報告只是報告而已。我也看得出來,他已經不再關心自己的工作了,這一切還有什麼意義呢?」

「意義呢?」

「是的,我正要說呢。我走進車站,買了一杯咖啡,喝了一大半。真難喝。我從問訊亭拿了一份列車時刻表,我還真買了一張火車票。我想去鄉下,並且打算再也不回來了。斯瓦特說,他想退休以後住在樹林的小木屋裡,我為什麼就不能有自己的小木屋呢?當時是早上七點二十六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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