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疑犯

他們一開始以受害者、朋友、目擊證人的面孔出現在你面前。但對偵探來說,最應該引起懷疑的人反而正是那些向你求救的人、對你伸出援手的人和無助的旁觀者。只有當一個人形跡可疑時,你才可以考慮他是不是有清白無辜的可能。

在昂文的腦海中,有一張複雜的大圖,圖的正中央漂浮著一頂帽子和一件雨衣,旁邊是一條充滿煙霧的裙子。兩隻黑色的大鳥戴著黑色的帽子,在上方撲扇著翅膀,下面則躺著兩具屍體,一具癱倒在辦公室的椅子上,另一具躺在玻璃棺材裡。這張大圖像一個童話故事,寫故事的是一個滿頭白髮的健忘老頭,而這個故事就像一張放在留聲機上的唱片,不停地轉啊轉。

雨又下大了,昂文迎風騎著車。眼前的都是不熟悉的街道、不熟悉的面孔,他們躲在滴著水的帽子下,朝昂文投來充滿威脅和憤怒的目光。一條白色帶杏色斑點的小狗突然從巷子里衝出來,緊追昂文不放,對著他的車後輪狂吠不已。無論昂文怎麼按車鈴鐺,也沒法把它趕走。每到下大雨的時候,這些小狗總是會迷路,總要到處流竄。它們平時靠氣味來辨別方向,但那些熟悉的氣味早已被大雨衝進了下水道。昂文覺得自己現在就有點像一條這樣的小狗。最後,這條狗終於放過了他,去翻街角一堆濕漉漉的垃圾去了,但它一走,昂文反倒又開始想它了。

昂文邊騎車邊撐傘的技術只有在距離短、速度快的情況下才能最好地發揮。現在,他身上已經被雨淋濕透了,袖子濕漉漉地垂在手腕上,襯衫領帶都貼在胸前。如果克莉奧帕塔·格林伍德看到他這副模樣,她一定會大笑著把他送走吧。昂文可以確定,她知道些什麼,她總是能知道些什麼,總是「牽涉其中」。但到底牽涉了什麼?她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候回到這座城市呢?

雖然昂文的工作一直保持著前後一致的連貫性,但他知道,如果現在認真回顧一下調查局裡關於克莉奧的所有檔案,說不定就會發現關於她的十個不同的版本,每一個版本都有著細微的差別。有一份檔案說,克莉奧在十七歲時宣布放棄繼承家族的紡織企業,從家裡跑出來,加入了凱里格瑞的流動遊樂場。在遊樂場里,這個女孩成了眾人矚目的焦點。她學會用古老的撲克牌給人算命,還成為一個翹八字鬍男人表演擲飛刀的搭檔。

在一次表演中,一把飛刀擲偏,刺進了她左腿的膝蓋上方。她自己把刀拔了出來,還把那把刀留作紀念。但那次的傷讓她的腿永遠瘸了,後來,在斯瓦特的多份報告中,這把飛刀又再度出現。那天晚上,在港口的旺德利號輪船上,當她找到斯瓦特時,手上拿的又是這把刀。

斯瓦特在報告里這樣寫。

我一直努力回想以前看過的關於逃生的方法。如果我會縮骨術,那一切就簡單了,但調查局在招聘我時提出的職位要求里並沒有這一點。我就像一個被關在盒子里的小丑,但盒蓋卻已經封死了。所以,那天晚上,當我看見她的時候,簡直是喜出望外,但我對她為什麼會出現卻一無所知。

「我會幫你拿到你想要的東西,」她說,「但是你要幫助我離開這裡。」

她大概是有麻煩了,她一直都是麻煩不斷。我想對她說,她完全可以找到比算命更好的出路,但我怕說錯話,我還需要她幫我解開綁在身上的繩子,所以,我並沒有說話,我要表現得很和善才行。

我們找到裝著木乃伊的箱子,把它弄到一艘救生艇上。這可不容易,因為她瘸著一條腿,而我的腳也疼得厲害,但我們還是齊心合力,用繩子把這具屍體連同木箱一起裝上了救生艇。她坐在船頭,揉著受傷的膝蓋,我在划槳。海上一片漆黑,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就連她的臉龐我都看不太清楚。她不肯告訴我她去哪裡,也不肯告訴我我能在哪裡找到她。實際上,我到現在也不知道她到底站在哪一邊,是霍夫曼那一邊,還是我們這一邊?文員,她看上去真的像個好孩子,我想相信她,但也許是我搞錯了。

過了很多年,斯瓦特辦了更多的案子,但他還是不確定她到底站在哪一邊,昂文也不確定。直到「十一月十二日被盜案」,斯瓦特在現場抓到她,才不得不做了一個偵探該做的事。

如果埃德溫·摩爾說的是真的,那麼,很有可能是克莉奧那天晚上設了個局,將真屍體掉包,讓斯瓦特把假的木乃伊送回了博物館。可如果斯瓦特都沒辦法從她嘴裡套出真相,那他昂文又有什麼本事能讓她說實話呢?他沒有什麼可以威脅她的,他誰都不是,他只是一個半吊子的偵探而已。

就在這時,一輛黑色的小汽車從巷子里開出來,擋住了昂文的去路。昂文剎住車,想等它開過。路上沒有任何車輛行人攔著這輛車,但它就是靜止不前。昂文想看看司機的模樣,他只在窗玻璃上看到了自己的倒影,這輛汽車的發動機在低沉地吼著。

《偵探指南》上對這種情況有什麼說法沒有?顯然,昂文應該覺得害怕。他應該表現出不害怕的樣子嗎?他應該表現得一切都像是誤會嗎?對這種棘手的局面,他應該表現出一點點尷尬嗎?小汽車仍然沒有任何動靜,昂文從自行車上下來,推著車走到了街道對面。

就在這時,汽車突然從巷子口啟動,徑直朝他衝來,衝上了人行道。昂文趕緊往後一跳,連連倒退兩步,差點被汽車頂到了磚牆上。在駕駛座的窗玻璃上,他又看見了自己的倒影,在一道道的雨水下,那影子變得歪歪扭扭。

昂文跨上自行車,騎回大街。他努力保持著冷靜,發抖的腳卻總是從踏板上滑下來。他聽到汽車在街上急轉彎時輪胎髮出的刺耳聲音,它像一隻嗅到了獵物恐懼心理的野獸,發出低沉的怒吼。昂文掌控好自行車的方向,溜進了汽車最開始出來的巷子。這頭野獸還跟在他後面,也開進了狹窄的巷口,他把車蹬得更快了。汽車的前車燈射出刺眼的光線,昂文覺得眼前的雨水像是匯成了一面密不透風的雨簾。他原本以為他可以甩掉這個尾巴,但照目前的情況看來,再過一條街,這輛車就能趕上他了。

他把雨傘放到背後,但迎面而來的風把傘吹開了,他用唯一一隻空餘的手把自行車頭掉向左邊。自行車猛地轉向人行道,車輪卡在了排水溝里。

此時,汽車也衝到街上,差點撞上一輛計程車。昂文不敢細看,他趕緊把頭埋低,又蹬起了自行車,雨水全流進了他的鞋子。接著,一輛一模一樣的汽車又從對面街道出現,它停在十字路口,擋住了昂文逃生的路線。昂文仍然沒有停下來,他已經不知道要如何才停下來。他收起傘,把它橫放在車龍頭前,像一把長矛。

這時,第二輛車駕駛座的車門開了,把頭伸出來的竟然是艾米麗·多普勒。她大聲喊:「長官!」

「開後備廂!」昂文也大聲喊。

艾米麗下車,把車廂掀開,然後伸開雙臂站在那裡。昂文跳下自行車,把自行車直接扔給了這位小助手。艾米麗力氣大得不可思議,她在空中把車接住,扔進後備廂。她把汽車鑰匙扔給昂文,但昂文又扔回給她。

「我不會開車!」他說。

艾米麗回到駕駛座,第一輛車此時已經停到了他們後面,從車上走下來的是斯奎德偵探。他把還沒點燃的香煙吐在街上,說:「昂文,上我的車。」

「上我的車!」艾米麗也對著他尖叫。

昂文坐上了艾米麗的車,關上車門。她猛踩油門,昂文的頭撞到了座位靠背上。從後窗玻璃里,他看見斯奎德還跟著他們跑了幾步,最後,他停下來,彎下腰,把雙手放在膝蓋上。站在他身邊的是酒吧里金色小鬍子男人,他手上還提著那台攜帶型打字機。

「你從那裡搞來的這輛車?」昂文問。

「從調查局的車庫裡。」

「調查局給你發了一輛車嗎?」

「不是的,長官,這是你的車。但在目前的情況下,我相信你不會介意讓我開吧?!」

艾米麗開車時,也帶著她打字時的激情,她的小手在方向盤和變速器之間飛快地來迴轉動。她轉彎的速度那麼快,昂文差點歪過來倒在她身上。她亮閃閃的黑色午餐盒反扣在他們倆座位的中間,裡面的東西被晃得嘩啦直響。

他的這個助手是怎麼找到他的?她知道他去了市立博物館,但她怎麼可能知道他去了「四十次眨眼」酒吧?除非她跟埃德溫·摩爾談過,或者是她自己的線人。

「我跟蹤了斯奎德偵探,」艾米麗彷彿猜到了昂文的疑惑,開口了,「我看見他從辦公室溜出來的時候,就知道沒什麼好事。」

她在城市中的大街小巷曲折穿行,走的一些隧道和小街道昂文連見都沒有見過。現在,濕漉漉的衣服都貼在身上,他只覺得很冷。他脫下帽子,擰了擰裡面的水,又脫下外套,也擰了擰裡面的水。撲克牌上的地址還能看見,他把那張牌遞給艾米麗,她點了點頭。

「你找到唱片機了嗎?」他問。

艾米麗的臉紅了,「我又睡著了。」她盯著馬路說。

昂文打開車上的熱風空調,靠在座位上。他們現在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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