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記憶

想像一張桌子上全是文件,別的什麼都不要想。現在,想像桌子的後面有一個檔案櫃,你知道的就只有這些。一切的秘訣就在於讓桌子和檔案櫃擺得越近越好,再就是把文件堆放整齊。

昂文蹬著自行車,沿著市立公園朝北騎去,路邊的樹林還在滴滴答答地滴著雨珠。現在,馬路上的汽車已經不多了,但昂文為了躲避馬車,還是兩次把自行車騎上了人行道,還有一次,他差點撞上一個賣花生小販的遮陽傘,惹得小販大罵了他幾句。等到昂文騎到市立博物館時,他的襪子又濕透了。他從自行車上跳下來,把車鎖到一根路燈燈柱上。一輛公交車開過來,濺起一攤髒水,好在被他躲過了。

博物館大門兩旁的噴泉沒有開,但蓄水池已經積滿了雨水,水漫過人行道,流進了排水管。這個地方像被詛咒一樣,透露出一種沉悶的氣氛。昂文覺得,它似乎並不是在歡迎參觀者,而是在保護著裡面隱藏的秘密不被參觀者發現。他突然有種衝動想轉身回家,但還是忍住了。他每多走一步,他需要在報告里解釋的內容也就越多。但如果他還想重新回到原來的工作崗位上,就一定要找到斯瓦特才行,而這裡,就是斯瓦特曾經來過的地方。

一陣大風攜雨吹來,昂文用傘擋住風,爬上了博物館大門前寬敞的台階,走進旋轉門。

大廳玻璃穹頂透下來的光線隱隱約約地照在問訊亭、售票處和擺在每個展廳入口兩側的闊葉植物盆栽上,昂文順著刀叉盤碟叮叮噹噹的聲音,來到博物館的咖啡廳里。

三個男人坐在咖啡廳的餐台邊,默默地吃東西。咖啡廳里十幾張餐桌,只有一張靠後的桌子有人坐,一個留著金色小鬍子的男人正坐在桌旁,用一台攜帶型小打字機打字。他打字的速度很快,還時不時停下來,哼著歌,思考著什麼。

昂文走到餐台前,點了一份黑麥麵包夾火雞乳酪三明治,這是他每周三必點的三明治。三個男人仍然埋頭吃著各自的午餐,小心翼翼地喝著湯。昂文的三明治做好了,他端著盤子,坐到金色小鬍子男人旁邊的一張桌子。他把帽子翻過來,放在盤子邊,又把公文包放在地上。

那男人打字時,他硬邦邦的小鬍鬚也一上一下地顫動著,那是他在一邊打字一邊默念。昂文瞥見了那頁紙上的幾句話,每天都是同一時間吃午飯,很少和同事說話。還沒等昂文看清更多的內容,那男人突然轉過頭,看了昂文一眼,把面前的紙調整了方向,狠狠地皺起眉頭,鬍子好像都氣歪了。但很快,他又把注意力轉回到了打字機上。

雖然昂文也處理過很多的案件報告,但對這一次的調查,他實在不知道該如何繼續了。斯瓦特到底和誰見了面?他們之間有什麼秘密?他現在到這裡來,到底有沒有用?按照斯瓦特的話說,這個時候來,哪怕是已經有的線索,也大概是消散得「無影無蹤」了。

昂文打開公文包。他曾經發誓不會看這本《偵探指南》,但他現在覺得,如果還想把偵探這個角色繼續扮演下去,至少還要翻一翻這本書。他對自己說,只要他能找到打開這個案子第一個突破口的方法,他就不再看了。他覺得,如果能知道怎樣開始,應該很快就能找到解決的辦法了吧。

他把書拿在手上,翻來覆去地看著。書封面的邊緣已經磨破了。皮斯偵探曾經對他說過,「它不止一次救過我的命。」但昂文在此之前,卻從來沒有聽說過這本書,所以,他相信,一定是調查局不希望有太多人知道它的存在。他沒有把書放在桌上,而在攤開放在了自己的膝蓋上。

偵探指南

(第四版)

現代偵查技術摘要,包括各種查案程序、實踐方法及系統理論;相關真實案例深度分析,並配合數據與圖表;附錄中包含各項練習、實踐及幫助讀者進一步學習的建議。

昂文翻開目錄那一頁。每一章都重點分析了偵查技術的一個方面,從案件管理的共同點,到各種各樣的監視技巧和審訊方法。但涉及的內容太寬泛了,昂文反而不知道該從何開始。

每個標題似乎都不完全適用於他目前的處境,不過有一章,也許還算合適,「謎,第一個難題」。昂文翻到那一章,看了起來。

當缺乏經驗的探員發現一些有價值的線索時,他很可能會立刻有一種衝動,想要馬上開始進行直接的調查。但這個謎就像一個黑漆漆的房間,什麼都有可能躲在裡面。在查案的這個階段,你的敵人比你知道的要多,所以他們才是你的敵人。所以,你需要從側面入手,尤其是剛開始工作時,這一點尤為重要。如果你不夠謹慎,那就等於是向敵人亮出了自己的底牌,就等於是在自己頭頂上點亮了一盞燈,在自己胸口貼上了一張靶子。

一股刺骨的寒冷從昂文打濕了的襪子一直爬到他腿上,接著又鑽進他的肚子。到目前為止,他犯了多少個錯誤了?他趕緊把這一章的頭幾頁看完,然後,又翻了翻和調查程序相關的幾個基礎章節的開頭。這本《偵探指南》里的每一段話看起來都像是特別對他提出的警告,他應該偽造另一個身份,應該喬裝打扮一番,應該從博物館的後門進來,應該事先計畫好逃生的路線,顯然還應該時刻攜帶武器,但他都沒有做到。他曾經在一份又一份的案件報告中見識過這些技巧,但偵探們在運用這些技巧時,似乎並沒有多想,只是突然冒出了某個靈感。斯瓦特難道真有這麼深思熟慮?他做每件事的時候,無論是甩掉盯梢的尾巴,還是與敵人貼身搏鬥,似乎都只是審時度勢後的靈機一動而已啊!

昂文合上書,把書放在桌上,又把兩隻手蓋在封面上,深吸了幾口氣。金色小鬍子男人在飛快地打著字。昂文又瞄見幾句話,他的習慣透露出他是一個無趣、沉默但有危險傾向的人,他可能膚淺空洞,但也可能城府頗深,他繼續寫道,就算他真的聯繫上了失蹤的探員,那他自己現在也都還不知道。

昂文揮了揮手,可能是他要時來運轉了,這一揮手居然還真引起了那個男人的注意。

那個男人在座位上轉過身來,他尖尖的小鬍子彷彿在表達一種無聲的控訴。

「不好意思,打攪您了,」昂文說,「但我想請問您,您最近有沒有在這裡和斯瓦特偵探見過面?」

打字的男人眉頭皺得更緊了,鬍子翹得更高了。他咬緊牙關,一言不發,他把那頁紙從打字機里扯出來,塞進外套口袋,然後攥緊拳頭,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昂文也挺直身體,他以為這男人會來揍自己,但他只是從昂文的桌子邊經過,拖著重重的腳步走到了咖啡廳的最後面,在那裡的牆上,有一台投幣電話。他拿起聽筒,對著裡面的接線員說了一個數字,然後把一枚硬幣投了進去。

坐在餐吧邊的三個男人放下手中的湯碗,都轉過身來,他們看上去都很疲憊。昂文不知道他們到底是懷疑自己,還是感謝自己終於讓那個男人停止了噼里啪啦的打字聲。昂文朝他們點點頭,他們又默默地轉回身吃午餐去了。

他又拿起《偵探指南》。他的兩隻手都在顫抖。他翻開書,聞到一股舊書的味道,還夾雜著一種火藥的氣味。他能夠列舉出到目前為止自己犯下的錯誤,說不定錯誤的數量還在繼續增加,但他仍然不知道該從何入手。

「他還是不知道該從何入手。」那個男人對著電話聽筒說。

昂文轉過身。他沒聽錯吧?這個金色小鬍子男人背對著咖啡廳站著,一隻手放在電話機頂上,低著頭。他說話的聲音很小,說完一句,還認真地邊聽邊點頭。

昂文又深吸了一口氣。這才是他出外勤搞調查的第一個小時,而他已經快要瘋了。他轉過身,想把注意力集中到書上來。

「他想集中注意力看書。」那個男人又對著電話說。

昂文放下《偵探指南》,從座位上站起來。他絕對沒有聽錯,不知怎麼回事,這個金色小鬍子男人現在說的正是昂文腦子裡的想法。一想到這裡,昂文的雙手顫抖起來,他開始出汗了。餐吧旁的三個男人又轉過身,看著昂文朝咖啡廳的後面走去,昂文走到那男人身後,敲了敲他的肩膀。

金色小鬍子男人抬起頭,他憤怒地瞪大眼睛,「你另找台電話嘛,」他壓低聲音說,「是我先來的。」

「你剛剛說的是我嗎?」昂文問。

那男人對著話筒說,「他想知道我剛剛說的是不是他。」他點頭聽著什麼,然後,他對昂文說,「不是的,我剛才說的不是你。」

昂文突然感覺到一陣恐慌。他多麼想跑回自己的座位,或者乾脆跑回家,忘記他在《偵探指南》里看到的一切,忘記今天所發生的一切。但他不能跑,他想都沒有多想,一把奪過那男人手中的電話,放到自己耳邊。他還在發抖,但當他開口的時候,聲音卻異常平靜,「你給我聽著。我不知道你是誰,但你最好別多管閑事,我在做什麼關你什麼事?」

對方沒有回答。昂文把話筒貼緊耳朵,他好像聽到了什麼,但那聲音很小,一開始他還以為是線路里的雜音。仔細聽聽,就像是一陣輕風吹動了乾枯的樹葉,或是吹動了一沓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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