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證據

萬事萬物皆有記憶。門把手會記得誰推過它,電話會記得誰用過它,槍支會記得它上一次開火是什麼時候,是誰開的。偵探的任務就是學會聆聽這些東西的語言,這樣,當它們有話要說時,他才能聽懂。

昂文在調查局氣勢磅礴的大理石正門前下車,穿著濕鞋襪吧唧吧唧地走著。這是方圓幾個街區里最高的一幢建築,它就像一座瞭望塔,聳立在四四方方的中心商業區和古老破舊的港口區之間。

調查局南邊,昂文基本是不敢踏足的,那裡是舊港口區。通過斯瓦特送來的報告,他知道在那些曲折狹窄的小巷子和陰暗雜亂的小酒館裡都曾經發生過怎樣的事情,他沒有一探究竟的好奇心。有時,一陣風吹過,昂文能聞到一種特別的氣味,那氣味讓他覺得有點神秘,又有點害怕,讓他產生了一種無法解釋的感受。他覺得彷彿是腳下出現了一扇活板門,讓他窺見了一個未知的無底深淵,一個哪怕是到了世界末日也仍然會是秘密的秘密,一個在他還沒有反應過來,還不知道這氣味從何而來就已經消失的瞬間。然後,他只會搖搖頭,在心裡暗暗責怪自己。大概是因為很少看到,所以他經常忘記它的存在,那不就是大海的氣味嘛!

他把自行車推進調查局大廳,在下雨的時候,門衛允許他把車停在大廳裡面。他不敢看前台後面牆上的掛鐘,昂文知道,他的這次遲到大概又要給上司都頓先生寫份報告才能解釋清楚了。畢竟,是都頓才剛剛向局裡申請,為昂文贈送了這塊手錶,以表示對他認真工作的鼓勵,都頓當然是希望他在接受了這份禮物之後,還能繼續保持優點。

至於這本所謂的《偵探指南》,昂文也覺得最好不要去看,包括皮斯偵探提到的第九十六頁,翻都不要去翻。不管這手冊里有多少秘密,都不是他查爾斯·昂文應該知道的。

現在,只剩下一個問題了,他要怎麼解釋今天早上他去中央車站的舉動呢?說是去買咖啡,顯然不會有人相信,這借口太假了,這個謊話會被永遠記錄在調查局的檔案里,成為他一生擺脫不掉的污點。但是,真正的原因又實在不適合寫進正式的報告。要不,就含含糊糊地一筆帶過吧,希望沒有人會留意。

電梯員是個頭髮花白的男人,他滿是雀斑的手一直在微微顫抖。電梯停的時候,他壓根兒沒去看門上顯示的數字,就對昂文說:「十四樓到了。」

十四樓上,一共有三排辦公桌,每排二十一張桌子,桌子與桌子之間擺滿了檔案櫃和書架。每張桌子上都放著一部電話機、一台打字機、一個綠色燈罩的檯燈,還有一個放各種文件信紙的托盤。至於個性化的裝飾品,調查局的態度是既不禁止也不鼓勵,於是,有的人的辦公桌上擺了一個小花瓶,有的人的辦公桌上貼著照片,有的人的辦公桌上掛著自家小孩的塗鴉。昂文的辦公桌是靠東邊第十張,上面任何亂七八糟的東西都沒有。

畢竟,他是負責處理特拉維斯·T.斯瓦特偵探案件資料的文員。有人曾經私底下說過,如果沒有斯瓦特偵探,就沒有調查局。這一說法也許並不誇張,在全市大街小巷的酒吧飯館、樓堂會所里,沒有什麼話題能比斯瓦特的案子更能引起大家的興趣。

調查局的文員們當然也不能免俗。其實,他們和這些案子之間的關係更密切,對案子也更關注。在報紙上,斯瓦特是「偵探中的偵探」,但在十四樓,他就是他們中的一員。他們不需要去看報紙上雞零狗碎的信息,因為他們有昂文。在昂文處理案件資料的過程中,同事們會悄悄注意他開的最多的檔案櫃是哪些,查的最多的資料夾又是什麼。膽子大點的甚至會直接來問昂文,不過,昂文的回答卻總是模稜兩可、不置可否。

有些案子,尤其是「最古老的謀殺案屍體案」和「貝克上校的三次死亡案」,都是文員們最為津津樂道的,昂文負責處理了這些案件的資料,也因此成為全局的榜樣。就連都頓也經常把它們掛在嘴邊,他在批評某人偷懶時,會說,「你應該向昂文學習,你連匕首和短劍都分不清楚嗎?」而有時候,他只是簡單地問一句,「如果昂文像你這樣去處理『最古老的謀殺案屍體案』,那會是什麼結果?」

「最古老的謀殺案屍體案」是昂文接手的第一個案子,那是十五年前的事了,博物館裡,一具有三千年歷史的木乃伊被盜了。昂文還清楚地記得那一天的情形,那是十二月上旬,天空飄著雪,一位信使給他送來了斯瓦特偵探的第一份報告,整個辦公室突然安靜下來,大家都用充滿期待和警覺的眼神看著他。當時他只是十四樓資歷最淺的員工,當他翻開斯瓦特匆匆寫成的報告時,雙手都在顫抖。斯瓦特偵探一直在等著一個突破性的大機遇,昂文也一直靜靜地陪他等著。現在,這個機遇終於出現了。這是一個備受關注的大案,一個足以登上報紙頭版頭條的要案。

昂文削著鉛筆,讓自己冷靜下來,然後,他又開始按照大小整理辦公桌抽屜里所有的紙夾和橡皮筋,再給鋼筆灌滿墨水,把打孔機里的碎紙屑清理乾淨。

當他終於平靜下來,開始工作時,他心中充滿了一種使命感,現在想來,應該算是無知者無畏吧。這個案子有一些特殊的情況,他不得不靈活變通了調查局的很多規定,他把斯瓦特送來的每份報告都進行整合分析,又第一次確定了某些嫌疑犯的身份,其中包括傑斯帕·魯克和喬賽亞·魯克兄弟倆、克莉奧帕塔·格林伍德,以及臭名昭著的伊諾奇·霍夫曼,這些人的名字後來在調查局的檔案中一再出現,成為偵探們揮之不去的噩夢。

那整整一周的時間裡,昂文睡過覺嗎?他也不記得了。當時他的想法就是,自己對報告整理分析的成果將直接決定斯瓦特調查案件的進度,只有他把上一份報告正確分析歸類了,才有可能讓偵探找到隱藏著的下一條線索。總而言之,偵探的任務是在報告中做出批註、提出疑問,而文員的職責就是將它們一一分類,把無關緊要的信息全部剔除,留下最關鍵的一條線索,只有那條線索才最有可能將謎團解開,才最有可能帶來解決的方法。

那幾周是怎麼過的,昂文已經記不清了,他只記得自己打字機旁堆積如山的資料和窗戶外面紛紛飄落的飛雪。他經常不知不覺就忙到了下班時間,同事們過來拍他的肩膀,都會讓他嚇一大跳。當所有辦公桌上的檯燈都熄滅之後,只有他辦公桌上的一盞燈會亮到天明。

昂文並不喜歡聽別人提起他以前的案子,尤其是這一個案子,「最古老的謀殺案屍體案」已經成為一個超越了他、超越了斯瓦特,甚至是超越了伊諾奇·霍夫曼的標誌。霍夫曼曾經是一位魔術大師,正是他瘋狂的想法導致了後來發生的一切。案子既然已經結束,就該塵埃落定,可總是會有人不斷提起。

過去二十年來,昂文一直是斯瓦特的文員,負責整理他送來的報告,分析他在報告上做的備註,總結成符合標準的檔案。他有太多太多的問題想問斯瓦特,他想問他,他查案的原則是什麼,偵查的方法又有哪些。他最想知道的,是關於「十一月十二日被盜案」的情況。這個案子代表著一個時代的終結,偏偏偵探對這個案子的記錄又少得可憐。他到底是怎麼看穿霍夫曼的陰謀的?當全市所有人都相信報紙和電台的日期時,他是怎麼發現那天其實應該是星期二而不是星期三的?

可是,即便昂文真的在調查局大廳里碰到了斯瓦特,或在電梯里正好站在他旁邊,他也認不出他。在所有報紙的照片上,斯瓦特通常只出現在犯罪現場的角落,他會身穿一件雨衣,頭戴一頂帽子,手上再拿一支點著的雪茄煙。

昂文走進辦公室,熟悉的聲音讓他平靜下來。辦公室里,有人在打字,有人在講電話,有人把檔案櫃的抽屜打開又關上。一捆捆的資料整整齊齊地堆在桌上,四面八方都傳來打字機針頭在白紙上跳動的聲音。

大家的工作是多麼認真,多麼熱情,又是多麼重要!按照調查局的規定,只有忠心耿耿的下級文員才有資格把最終整理好的案件資料送到檔案室,在檔案室里,這些資料會被分好類、歸置妥當。在這無數的照片、竊聽資料、密碼、指紋記錄和詢問筆錄中,隱藏著一個又一個秘密。昂文從來沒有去過檔案室,只有下級文員才能進去,但在他的想像中,檔案室大概就是那樣的吧。

昂文把頭上的帽子摘下來,但在他辦公桌旁的衣帽架上,已經掛了一頂帽子。那是一頂很普通的灰色帽子,帽子下面,還掛著一件格子外套。

那個女人就坐在他的椅子上,穿格子外套的女人(當然,她現在沒有穿格子外套,但她還是她)現在就坐在他的椅子上,坐在他的辦公桌後面,就著他綠色檯燈的光線,用著他的打字機。她抬起頭,看著昂文,好像剛從夢中醒來,她的食指懸空在打字機的字母Y上方。

「你怎麼在這兒?」昂文想這麼問她,但她的眼睛盯著他,他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他獃獃地拿著自己的帽子,提著公文包,感覺包里像灌了鉛一樣沉重。他又有了那種感覺,他又覺得腳下好像出現了一道活板門,此刻,哪怕是一陣微風也能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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