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北法戈路397號是視線所及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房子。那座舊平房早就沒有人居住了,坐落在一片空蕩蕩的街區,而那個街區很久以前就變成了一片城區草地。石棉瓦板壁上塗著一層棕褐色,叫人看著彆扭。屋子的柏油頂棚與其說是蓋著木瓦板,倒不如說是滿目青苔。窗戶用一塊塊膠合板遮蓋著。遮蓋前門的膠合板上用噴漆寫著「請勿靠近」幾個大字,佔滿了整個門板。蘇珊如果是在為一部恐怖片尋找外景地,她就不用再到別處找了。

那電話一定是個惡作劇。話也說得過於天衣無縫了。

蘇珊把車停在馬路護欄旁邊,坐在車裡,腦袋伸出來,朝大街兩頭看看。快到中午了,四周沒有一個人影。街區沒有別的房子,馬路對面的教堂停車場上也是空空如也。她考慮到了多種可能性。那裡面要是有一具屍體,會怎麼樣?這是有可能的。一些精力過剩的大學生偷偷溜進來開派對,或者閱讀朗費羅的詩作什麼的,發現某個吸食海洛因的癮君子死了,或是某個無家可歸的人死了,但轉念一想,他們並不想報警,因為他們不想因為擅人民宅而招惹麻煩。

肯定是這樣。這還是很有道理的。

要麼,這或許是個陷阱。《先驅報》的一個標題浮現在蘇珊的腦際:英勇無畏的記者走進美女殺手伏擊圈後遭殺害。是新聞工作者,蘇珊想起亨利講的笑話,給自己做糾正。

蘇珊掏出一根煙,點上,又看了幾眼房子。

簡直是荒唐透頂。她這是小題大做。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干它個徹底乾淨,當一回南茜·德魯的「神探俏佳人」吧。

她把煙頭扔到外面的雨中,抓起裝滿催淚瓦斯的手提包,鑽出汽車。

擺出一副你就應該到那地方去的樣子。這一招昆廷·帕克教過她。擺出一副你就應該到那地方去的樣子,就沒有人問你你究竟是要幹什麼的了。他那時候總是在汽車裡放著剪貼板。他說過,沒有人會詢問一個拿著剪貼板的人的。

蘇珊繞過去走到汽車後備廂前,後備廂里有她的百寶箱。她拿出手電筒和筆記本,放進手提包里,然後又拿出舊剪貼板。如果對面教堂里有人在盯梢,她就裝出一副搞選民登記的樣子,要麼裝成調查的樣子。先生,這裡面有多少具屍體呀?

她身穿緊身短背心和黑色牛仔褲,腳蹬黑色系帶靴子。再加上一頭紫色頭髮和艷麗口紅,瞧那副模樣,她應該在互助委員會的櫃檯後面工作才對,而不是挨家挨戶搞什麼調查。

人們現在還使不使用剪貼板了?

滿懷信心大步走。這是帕克教她的另一招。蘇珊倒是試圖滿懷信心大步走的,可這是一個挑戰,因為雨下得很大,她不得不從雜草叢生的地上走過去,走到滿是雜草的前門甬道上。

走近一看,那座房子比從大街上看更加糟糕。房屋的前廊,連同通向前廊的台階,略微向右傾斜,而房子本身則稍稍向左傾斜。蘇珊穿過齊膝高的雜草,繞著房屋走了一圈。她把剪貼板夾在腋下。這樣是沒有意義的。不管怎麼說,沒有一個人能看得見她。到了屋子後面,她看見了她要找的東西——一塊膠合板躺在地下室窗戶前面的地上。窗戶已經破碎。在這一帶,沒人居住的房子是擋不住人們進去的。

蘇珊從手提包里取出手電筒,輕輕一按就亮了。她在窗戶邊蹲下來。破碎的玻璃已經被清除乾淨,所以,窗戶框里沒有玻璃碎片。透過窗戶的自然光線往下面照射成一塊漫射的四方形,照見水泥地板和碎玻璃片。蘇珊把腦袋探進去,一隻手撐著窗戶框,手電筒盡最大可能往裡面伸。沒有照出多少東西來。水管,輸氣管,水泥地,看樣子…真像個地下室。

「喂?」她沖著黑暗喊道,「這裡是不是有人要了比薩?」

她聽到的唯一聲音是公共汽車在下一個十字路口開過去了。怎麼辦?如果進去後什麼情況都沒發現,她就直接去報社,對此事閉口不提。蘇珊相信她實際上根本沒在考慮這一層。與此同時,她感到一陣激動的戰慄。六個月前,她還在寫富有人情味的有關動物園動物的報道。這可比那刺激多了。

「我要進來了啊,」她說,把手電筒放回手提包,兩腿一盪穿過了窗戶,落在下面的地板上。玻璃碎片在皮靴底下咯吱作響。

房子里很靜。靜得出奇。沒有中央空調,沒有燒水壺,沒有電冰箱,房子里一點聲音都沒有。

她又把手電筒拿出來,打開。手電筒照射出空氣中瀰漫的塵土,光柱看上去幾乎像是固體的。地下室的一角有氣味難聞的地下水,是通過地基滲透而來的。啤酒罐、煙蒂、碎瓶散落了一地。隱隱地還有一股尿騷味。

蘇珊晃了一下身體,抬頭看看她剛剛跳進來的窗戶。窗檯到她下巴那麼高。嬌弱的她沒力氣再爬出去了。她已經身陷絕境。

她試探著走了幾步,手電筒對準樓梯。一座房子里有許多東西能要了你的命:氡、石棉、有毒材料、甲醛、二氧化碳、鉛、聚氨酯泡·沫、玻璃纖維絕緣材料。這座房子並不比其他任何一座房子更危險。

「有人在家嗎?」她叫道,「我是來徵集簽名的,」她的聲音聽起來空洞而緊張,「你贊不贊成醫用大麻合法化?」

什麼動靜都沒有。

她看見什麼東西在動。一閃而過。她忙把手電筒的光線打向左邊,一隻老鼠的後半截身子從啤酒罐旁輕輕掠過。

她兩步邁到樓梯的中間,暗暗對自己說,她並不是怕老鼠——她只是突然之間有些張皇失措。順著樓梯上去是廚房。由於所有的窗戶都封死了,一樓甚至比地下室更暗。憑著地板上污漬斑斑的破舊油地氈,她判斷這是廚房。布滿灰塵的地板上有清晰的腳印,幾十個,非常凌亂,彷彿這裡發生過一場混戰或是有人跳過方塊舞似的。

廚房裡沒有任何家用電器,木頭櫥櫃里空蕩蕩的,牆壁里突出幾個裝煤氣管道的固定裝置,洗碗池裡堆滿了啤酒罐。並沒有死屍。

蘇珊把手電筒緊緊夾在腋下,從手提包里掏出筆記本和鋼筆。她得把手電筒放在下巴下面,才能看見要寫的東西,不過她還是設法記了幾筆。腳印。啤酒罐。真他媽的陰森森的。還有,老鼠。

她把筆記本和鋼筆放到一邊,又把手電筒拿回手裡,跟隨著光束出了廚房,走進黑黢黢的走廊,向房子的前頭走去,來到一條擋住了隔壁房間人口的床單前。床單釘在天花板上,像是一扇臨時的門一樣垂落到地面。好漂亮啊。

由老鼠滋生的疾病每年奪去差不多一萬三千人的生命。

蘇珊聽見另一輛公共汽車轟隆隆開了過去。

此刻,她感到出奇的鎮靜,彷彿她在看自己參加演出的一部電影似的。就像她是那群姑娘中的一個,獨自走進陰森森的房子,而觀眾們都捂住了臉,沖著她尖叫,叫她不要進去。房子里空空蕩蕩。她已經進來了。她已經從該死的地下室窗戶鑽了進來。她和一隻老鼠大戰了一場。這實實在在算得上是英雄壯舉。以後幾個月,她會憑著這篇報道而享有盛名。

只是,她得找到出口啊。

手電筒光束在床單上照射出一個昏黃的圓圈。「喂?」她說,聽了聽,並不指望能聽到什麼迴音,然後,她慢慢地把床單幕布拉到一邊,走進房間。

她首先注意到的是,房間很乾凈。不是一般的乾淨。乾淨得怪異。乾淨得出奇。手電筒光束打在擦過的硬木地板上,反射出光芒。牆壁和天花板新近塗成了白色。味道聞著也不一樣,像是消毒劑的味道,如在醫院。

蘇珊拿手電筒照了一圈,胃裡開始翻江倒海。沒有傢具。沒有灰塵。沒有蜘蛛網。住在這裡的人,一定是名副其實的強迫性神經失調症患者。她晃動著手電筒,經過敞開的滑動門,走進另一個房間,停下腳步。兩個房間之間懸掛了一塊透明塑料布,韋斯奎因牌的。她母親就在一堆混合肥料上蒙上了這樣的塑料布。

她忘記她要幹什麼了。她忘記她在尋找出口。她朝塑料布走去,手裡拿著手電筒,但是塑料布太厚了,光束根本無法穿透過去,看清另一面。她試圖把塑料布拉到一邊,但是塑料布比走廊里的被單釘得更牢靠,她不得不彎下腰,從塑料布下面擠了過去。

她轉身,直起腰,舉起手電筒朝四周看了看。

裡面有什麼東西。

蘇珊胃裡的結又繃緊了。「喂?」她說。

東西在一條被單的下面。或許是一件傢具吧。人們要是出門一段時間的話,會把傢具蒙上白色被單防止灰塵。有錢人,二十年代的,都在別的地方還有房子。那東西不是傢具。是舊衣服嗎?是擅自佔用這個房屋的人留下的什麼東西,希望以後還回來嗎?

不是舊衣服。

給她打電話的那個傢伙是誰呢?為什麼要給她打電話?

給警察打電話吧,她細聲細語地說。

然而,她把手伸進手提包,摸出筆記本和鋼筆。

她用手電筒把地板上的那個形體照了一遍。彷彿是某種主動送上門的東西似的,圍繞著那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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