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普羅維登斯醫療中心精神病科病房裡每天有八場集體治療的聚會。阿奇參加四場。兩場心理健康集體聚會。兩場藥物濫用集體治療聚會。阿奇不敢肯定他們為什麼這麼麻煩地把這些聚會分開。參加的是同樣的人。他們當中大多數每場聚會都參加。

「你想不想待下去?」薩拉·羅森堡問他。

「不想,」阿奇說。他剛才幫忙把桌子推到了一邊,然後在屋子中央把椅子擺成一個圓圈。「這是精神分裂症和狂躁與抑鬱狀態交替症患者的聚會。抑鬱症患者到下午兩點才開始聚會。」

「你的幽默感正在恢複,」她說。

「這是好的徵兆嗎?」阿奇問。

他跟在她身後穿過走廊來到一間單人心理諮詢診室。他每天和羅森堡會見二十五分鐘。為什麼是二十五分鐘而不是整整三十分鐘,他不得而知。但他猜想這和保險有些關係。

「黛比怎麼樣了?」她問。

診室裡面對面放著兩把棕色椅子,阿奇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來。細雨飄灑在窗戶上。「可能有點兒緊張吧,」他說。

羅森堡在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來,把咖啡杯放在椅子扶手上,「出什麼事了?」阿奇不知道亨利把多少信息公之於眾了,「我只是覺得住在外面那麼個地方,明明知道格蕾琴隨時會出現;這樣子肯定會把人搞得心力交瘁。」

「她喜不喜歡溫哥華?」羅森堡問。

「在其他國家,她會感覺更安全一些,」阿奇說。實際情況卻是,他們之間並沒有多少話說。她每周把孩子們帶過來探視一回,但是她並不說話。她已經開始和一個企業家約會了,鵲巢鳩占。他們往往把孩子們丟在一邊,雙雙去市中心找個地方美餐一頓。「我盡量不讓她把問題弄複雜了。」

羅森堡歪了歪腦袋,兩眼緊緊地盯著阿奇。「對你來說,她有安全感是至關重要的,」她說。

阿奇把腦袋斜靠在椅背上,抬頭看著天花板。頭頂上有一個自動噴淋嘴。僅僅是防備萬一突然起火吧。「是的。」

一時間,他們誰都不說話。

阿奇聽到有人在隔壁房間大喊大叫。

「你覺得安全嗎?」羅森堡問。

阿奇伸直脖子,沖她晃了晃手指頭。「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他說。

羅森堡向前坐了坐,把胳膊肘放到大腿上,「你已經停止服用止痛藥。你的健康狀況已經穩定。你需要自己辦手續出院了。他們有一個良好的門診計畫。你會得到很多支持。」

阿奇搖了搖頭。即便是出了院,他也無處可去。「我的肝酶還是很高,」他說。

「說實話,你吃了那麼多凡可汀,居然沒上器官移植名單,我都感到吃驚,」羅森堡說,「如果你要我讓你留下來,你需要努一把力。你需要到醫院的外面練習身體的機能。你已經是四級了。去散散步吧。」

雨越下越大。阿奇朝窗戶外面看去。地面原來太乾燥,但很快就會一片汪洋了。「她就在外面,」他說。他能感到她的存在。思考是一件愚蠢的事。人們是無法互相感受到對方的存在的。他沒有特異功能。他不相信什麼預感、靈魂或者宇宙的關聯什麼的。但他還是知道——彷彿他無所不知似的——格蕾琴從來沒有離他遠去。

羅森堡把手放到他手上,直視著他的眼睛。「總是會有連環殺手的,」她說,「森林裡總是會有熊羆的。」她捏捏他的手,「壞事情總是會發生的。人總是會死的。」阿奇並沒有專心聽。走廊對面傳來的喊叫聲越來越大。一個女人的聲音,但是阿奇聽不出來是誰的。

阿奇不知道此時《動物星球》在播放什麼。

羅森堡坐著,兩眼瞪著他,等待著。精神病科的病房就是這個樣子,每一個人時刻都在觀察著你,等著你身體抽搐,或者尖叫,或者說,多虧了這一切,你好多了。

阿奇原來就很擅長等待。在詢問目擊證人的時候,這是一種很有用的技巧。溫柔的沉默。幾乎每個人都感到填補沉默的需要,也正是在這個時候,細節浮出了水面。人們什麼東西都會跟你講,僅僅是為了避免無邊的靜坐。

但是讓別人期望他講話,做這樣的一個人他還不習慣。他把手從她手下面抽出來。「還是問問題吧,」他說。問完問題,他就能走了。和羅森堡會面,最後總是問這同樣的三個問題。昨天以來有沒有什麼變化?給你的情緒打分。有沒有馬上要關心的事情?

「你要是從這裡出了院,」羅森堡說,「你還可以有一個生活。」

什麼生活?他已經把家人趕走了。他的工作也岌岌可危。他沒有地方可去。他唯一要做的就是找到格蕾琴。

當然了,他將來不得不離去。這一點他心知肚明。但現在還不能。

他還沒有做好離去的準備。

只要手裡有一張牌,他就決定賭一賭。他直視著她的眼睛。「我對我自己還是一個危險呢,」他說。他知道,只要他說了這句話,他們就不能強迫他出院。但是兩個月以來,這句話頭一次成了謊言。他並不想死。和格蕾琴訂的協議已經取消。她曾威脅說,如果他自殺,她就會再開殺戒,現在她不管不顧已經開始殺人了。他有自由把那件事做了,只用沾在他手上的是他本人的血就行了。

而他不想死去。

他想把她殺了。他想殺了格蕾琴。這就是為什麼他必須在醫院裡待著。因為如果他允許自己回到這個世界上,他就會找到她,把她傷害了。

羅森堡皺了皺眉,眉毛擰成了一個結,「在某一點上,你恐怕得原諒自己。」

原諒自己。對。阿奇用一隻手揉了揉脖梗,不由自主地嘿嘿苦笑了一聲。「薩拉,」他說,「我跟連環殺手上床干過那事兒。」

羅森堡沒有停頓。「你為哪一件事兒更恨自己?」她問。

她等著。

然而,這次沉默療法沒有奏效。

走廊對面太多人在大喊大叫。

阿奇抬起頭朝門口望去。

「他們能對付得了,」羅森堡說。

一陣卡嚓嚓的響聲透過牆壁響徹走廊。他們兩個人都知道這是什麼聲音。一把塑料椅子砸到了防爆玻璃上。

阿奇站起來。

更多的叫聲。

「叫保安呀,」有人大喊。

阿奇穿過大門,進了走廊。羅森堡跟在他身後,兩個護士正要轉過拐角。他進來的時候,三個人從他身邊連滾帶爬地跑了出去。屋子裡剩下五個人。諮詢師渾身是血,蹲伏在掀翻了的桌子後面。兩個女人嚇呆了,傻愣愣地靠牆站著。弗蘭克仍舊坐在塑料椅子上,雙膝分開,一臉迷茫的傻笑。那個站在屋子中央的女子弓著腰在哭喊,緊緊地攥著一個什麼硬東西,上面沾滿了鮮血。

「哦,該死,」阿奇說。

女子叫考特妮·塔格特,是從急診科轉過來的,當時手腕上扎著繃帶,接著,她設法把房間里那張嵌入式床頭柜上的塑料貼面板揭起一塊,試圖了結此生。自此以後,她一直在接受自殺觀察。他們把她房間里的一切東西都拿走了,只剩下一個墊子。她的門也從來不關。醫院一名工作人員每天二十四小時坐在她門外的椅子上。阿奇從走廊里經過時,通過門洞見過她幾次,只見她躺在床上,乖乖的像個孩子似的。

現在她猛地轉過身來,舉起硬塑料片,放到脖子柔軟的皮膚上。很顯然,她是從別處找到了桌子貼麵塑料板。

「你在幹什麼,考特妮?」阿奇問。

他猜想,她年齡大約二十來歲。她如果穿便裝,而不是醫院的綠色睡衣,說不定看上去會更年輕些。她染成金黃色的頭髮向後梳攏著。她臉色通紅,像太陽灼烤了一樣,粉嫩粉嫩的。她有一張漂亮的臉,圓圓的臉蛋兒,那種從來沒有任何瑕疵的皮膚。

她張開嘴正要說話,這時阿奇看見她的目光投向自己的身後。他扭過頭,只見一名護工正小心翼翼地從門口走過來。這是一個小夥子,身體各個部位都是九十度角,身強力壯,五短身材,頭髮剪得很短,一張四方臉。阿奇在很多走廊上見過他,他要麼是推著拖把,要麼是推著飯車。

「把它放下來,」護工說。

考特妮看著護工,把硬塑料片往脖子里壓了壓。

一個女人縮在牆邊,嚇得大口喘氣。

「出去,」考特妮沖護工尖聲叫道,美麗的面孔扭曲著,一時間唾沫飛濺,涕泗橫流。

「沒關係,」護工說,「我的名字叫喬治。你叫什麼名字?」

阿奇一哆嗦。不要承認你不知道她的名字。護工的表情是認真的,兩個手掌向上,伸了出去,姿態不偏不倚。他可能參加過如何處理人質的研討班。做自我介紹。建立一種融洽的關係。拖延。

「考特妮,」阿奇說,試圖把她的注意力從護工那裡吸引過來,「我能為你做些什麼呢?」

她沖護工點點頭。「我不想讓他在這裡,」她說。一滴血順著她的脖子流了下來。

「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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