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頂寶帳中,十九支胳膊粗的朱紅蠟燭在熊熊燃燒,映照得帳內陳列的銅鼎、金鶴、銀鍾、玉象都熠熠生輝。當年太宗皇帝從大宋東京汴梁掠來的宋皇寶座上的九條金龍,宛如飛騰遊動。這寶帳就相當於宋皇的金鑾殿,自然富麗堂皇非比尋常。穆宗皇帝卻把九龍寶座置於腦後,他肘依楠木條幾席地而坐,面前陳列著各味山珍佳肴,身邊是十幾壇精製御酒或西夏、高麗等國的貢酒。一排金樽全都斟滿了瓊漿,穆宗雙眼半合半睜似睡非睡,喝口酒抓起一塊干炮鹿肉塞入口中。空蕩蕩的寶帳,看不到一個人影。穆宗的性格就是這樣孤僻,孤獨得近於怪異。他不許任何人在身邊侍奉,傳宣官也只能在帳外等候吩咐,不經准許誰若擅自入帳,便有殺身之禍。自古以來,凡身為皇帝,無不是「後宮佳麗三千人」,以至大都荒淫無度。可是這位大遼穆宗皇帝,卻是歷史上絕無僅有,他竟從來不近女人。就連當年母后親自為他選配僅有的幾位后妃,也從來不曾承受他的雨露之恩。
十九年了,穆宗不與后妃同眠龍榻,沒有陰陽的碰撞交合,自然也就沒有子嗣。十九年來,他已習慣了這種真正孤家寡人的生活,從未覺得有何不適意之處。可今晚他卻大為反常,「睡王」難以入睡,美酒索然無味,心情煩躁不安,眼前似乎總有一團綠色雲霞在飄動。飄啊飄,飄來飄去,一忽兒模糊,一忽兒清晰。啊!那分明是身著綠衣的蕭燕燕在面前繞來繞去。天生厭惡女人的穆宗,說不上為何對燕燕發生了興趣。急於要看到,恨不能燕燕立刻飛到面前。想到此不覺深恨夷臘,射獵時他聲稱能將燕燕追回,誰料竟是徒手而返,說什麼燕燕不知去向。如今穆宗猛然想起,那蕭燕燕入夜焉能不歸家!立刻沖帳外喊了一聲:「傳蕭烏里只進見。」
傳宣官如飛傳旨,蕭烏里只快步來到跪倒。穆宗又飲下半樽酒:「傳朕口諭,宣蕭思溫之女燕燕立刻前來伴駕。」
「臣遵旨」蕭烏里只叩頭站起。
夷臘見蕭烏里只出帳,忙迎上去詢問:「萬歲宣你何事?」
「還不是你惹的麻煩,皇上讓我去召蕭燕燕。」蕭烏里只說,「也真他媽邪門,從來不近女色的人,今個怎麼對她入迷了?」
夷臘顧不上研究穆宗心理,他有些擔心:「老兄,我對萬歲說燕燕不知去向,你若把她召來,我這腦袋還長得住嗎?」
「老弟,我若不召來燕燕,還能活得成嗎?」蕭烏里只不敢耽擱,帶人上馬匆匆去了。
夷臘心懷鬼胎,不知如何是好。
此時,蕭思溫家營帳內,客人全都離去,下人正在收拾。蕭海只手捧錦盒凝視寶珠,大有愛不釋手之意。蕭思溫送客轉回,見狀立刻沉下臉來:「怎麼,你欲竊為己有不成?」
蕭海只涎著臉說:「父親,就賞與孩兒吧。」
「還輪不到你。」蕭思溫上前一把奪過來,「我已決定賞給燕燕。」
「其實,我也打算送與三妹。」蕭海只有些悻悻然。
「我的寶珠何勞你送人情。」蕭思溫近來對這個養子漸無好感,厲聲呵斥:「退下!」
蕭海只滿臉不忿扭身就走,恰與進帳的燕燕碰面。「兄長慢走,我有話說。」她留住蕭海只,走近父親,拿過寶珠托在掌中賞鑒:「堪稱國寶奇珍,父親的鐘愛兒亦盡知,既然珠已賞兒,請容女兒轉贈兄長。」
蕭思溫、蕭海只都覺不解,愣怔怔地看著她。燕燕面向父親又說:「漫說寶珠,便是貴如我佛如來舍利子,亦乃身外之物,為這區區一顆珠子傷了父兄和氣,太不值得了。」說著,她向父親撒嬌地使了個眼色。
蕭思溫對這個三女兒格外偏愛,幾乎言聽計從。如今見女兒如此,也就想起近日女兒的告誡。燕燕說近來蕭海只常發怨言,對養父已露出不滿。她以為這是個危險信號,若不及時籠絡,只恐因小失大。蕭思溫方才亦看出蕭海只忿忿然的樣子,感到女兒之言有理,也就順水推舟了:「但憑我兒做主。」
「謝父親。」燕燕迴轉身,將寶珠遞與蕭海只,「兄長請收下父親的厚愛。」
蕭海只本意是要以此寶珠討好燕燕,弄到這一步他甚為尷尬不安,連忙後退:「這如何使得!三妹收受此珠乃理所當然。我與父親是一樣心情,燕妹快莫使為兄難堪了。」
一方要給,一方不受,正相持不下,帳外打雷似地一聲喊:「聖旨下!」蕭思溫等一驚,燕燕急忙躲入後帳。蕭氏父子未及出迎,蕭烏里只並四個護衛將校已闖進帳來。蕭烏里只端起十足的欽差大臣架勢,腆胸凸肚仰面朝天眼珠看著帳頂開口:「萬歲口諭,著蕭思溫之女蕭燕燕立刻去寶帳伴駕。」
蕭思溫請蕭烏里只坐下,命下人送上香茶。蕭烏里只不耐煩地推開茶盞:「快把女兒交出來,本官要即刻回去復旨。」
「莫急,這茶是南昭名品普洱,總要品嘗一杯。」蕭思溫藉此拖延時間,內心在緊張地權衡利弊。燕燕回來時言及穆宗派人追其伴駕,蕭思溫並未深信。因為幾乎朝野盡知,當今體氣卑弱,惡見婦人。居藩時,述律太后 欲為納妃,他以疾堅辭。即位後,雖女妃滿前,他都不屑一顧。今為何突然對燕燕如此鍾情?莫非情竇方開?若果如此,燕燕如能君前獨寵,蕭家豈不富貴至極。可是,倘萬歲只是一時衝動,不過三朝兩日,便將燕燕棄如敝屣,豈不毀了女兒一生?那麼,自己在女兒身上寄予的期望,豈不全成泡影?蕭思溫左思右想,一時拿不定主意。
蕭海只卻是唯恐燕燕被選入宮。他見養父無主見,便在一旁提醒:「父親,三妹下午出去射獵,至今未歸呀。」
蕭思溫立刻明白了,這是給他提供借口以使緩兵之計。心想,拖一拖也好,便對蕭烏里只說:「請大人回奏萬歲,小女不知去向,容我找尋。」
蕭烏里只欲待不信,又與夷臘之言吻合;欲待相信,方才蕭思溫一直沒說女兒不見。他霍地站起:「女孩兒不回家還會與人私奔不成!待我搜上一搜。」
「大人,小女委實不在。」蕭思溫上前勸阻,他怎肯讓搜。
蕭烏里只推開蕭思溫:「怎麼,你膽怯了?」照舊大步向里闖。
「且慢!」燕燕突然迎出,阻住去路。不過她卻是男人打扮,儒巾藍衫,儼然一介書生。蕭思溫、蕭海只都大惑不解,燕燕為何女扮男裝?又驚訝她改得快。
蕭烏里只翻了翻四棱眼:「你是什麼人?」
「我乃蕭大人妻侄,蕭夫人乃我姑母。」燕燕直接說下去,「小生姑媽病重,受不得驚嚇,請大人諒情一二,不要闖入後帳。」
蕭烏里只怎肯買帳:「君命難違,聖上怪罪那還了得。」
燕燕語氣轉為強硬一些:「我家燕妹確實不在後帳,大人便搜也是枉然。姑父與大人同殿為臣同朝為官,日後說不定互相有用著之處,凡事總該講些情面。大人一定要搜,人搜不到又傷了和氣,這是何苦來呢?」
這番話在情入理,蕭烏里只不免沉吟。
燕燕見狀,又將錦盒寶珠呈上:「姑母讓我呈贈大人,些許薄禮,不成敬意,還望笑納。」
蕭烏里只位居高官,一眼就辨出這寶珠的價值,雙手不覺接過來:「如此厚禮,實實生受不起。」
「大人休嫌微薄。萬歲面前乞請婉轉陳奏,只要燕妹返回,立刻就送入寶帳。」
「好說,好說。」蕭烏里只心想,先送個順水人情,說不定此刻萬歲已入醉境夢鄉,明天就把什麼燕燕忘了。但他留個活口,「不過,萬歲如若緊逼不放,切莫怪我不曾儘力呀。」
一場迫在眉睫的危機,被燕燕過人的膽識化解了。
蕭烏里只回到御帳,夷臘正忐忑不安地在硬寨外守候。他急不可耐地迎上去問:「怎麼樣?」
「蕭燕燕不在家中,徒勞往返。」蕭烏里只當然不會露出受珠之事。
夷臘放心了:「蕭大人,萬歲業已酒醉,不必急於復旨。」
「多承關照。」蕭烏里只深知穆宗一旦醉酒,常常無故殺人,他自然不會去捋虎鬚。
這時,一個人影匆匆走近,兩人全都警覺地握住刀劍:「什麼人?」
粘木袞近前施禮:「二位大人,是下官。」
二人知他是太平王親信,不敢輕慢,答禮又問:「深夜前來,莫非有急事啟奏?」
「非也。庖人辛古乃三妾之弟,此刻有閑,特來探視,還望二位大人通融。」粘木袞極其客氣。
按遼宮宿衛律制,夜間是嚴禁外人進入寶帳的。可夷臘和蕭烏里只誰也不願開罪粘木袞,就含胡應允了:「不要亂闖,更請早出。」
「這些我自曉得。」粘木袞竟輕易而入。
世事從來都是變幻莫測,往往一件小事一個偶然的決定,竟能引發重大的變故。蕭烏里只、夷臘二人這一念之差放粘木袞入內,竟因此改變了契丹歷史的進程。
庖廚帳內,庖人辛古正蹲在爐前焦急地守候,濃眉緊鎖,愁雲滿面。粘木袞走近問:「為何如此憂慮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