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七章 烏江之畔

只從遠處望上一眼,就能看出固陵城(現在河南省的太康)那頹敗的周圍是廣闊的田野,也許由於大小河流頻繁泛濫,郊外所有村落房屋的土牆都已倒塌,顯得十分凄涼。歲月穿梭,時已深秋,草木枯黃,滿目是殘枝敗葉。在一片裸露的黃土的海洋里,有一塊略微凸起的地方,固陵城就座落在那片高地之上。

四周城牆的土坯黑得像死人的皮膚,不知是什麼年代修建起來的,城樓一類的東西已經風化得半倒半塌了。

「劉邦已經成了瓮中之鱉!」

正在實施包圍的項羽,為鼓勵士卒講了這樣一句話。善於逃跑的劉邦最後只得鑽進這座鄉下小城。這不正是那個狡猾的傢伙走上窮途末路的標誌嗎?

「一定要把他碎屍萬段!」

連日來,項羽巡視每個陣地時,都勒住馬頭朝將領們吼叫著,把鞭子掄得山響,大聲訓斥士卒。

項羽以往吸引楚軍將士的魅力之一,就是他平時在屬下面前所表現出來的那種無法言喻的可愛勁頭。項羽極其喜愛自己的部下,這肯定是出自他那感情十分豐富——或者說愛憎異常分明——的性格深處。然而一旦來到陣地上,他對部下的這種喜愛就會變成措辭激烈的呵斥,使手下的將士們猶如遭到雷電轟擊一般,個個變得勇猛異常。

「那就是我們的項王!」

每一個楚軍將士都對項羽充滿了超出敬畏的熱愛之情。楚軍將士們對主帥的感情,簡直是以劉邦為主帥的漢軍將士們無法想像的。

可是,到了眼下要進攻固陵城的這個階段,楚軍的狀態卻今非昔比。

雖說還沒有達到要背叛項王的程度,但由於飢餓和疲勞,士氣已經一噘不振,即使想奮勇殺敵,有的人卻連長矛和劍戟都拿不動了。

由於先前在廣武山對峙時,楚軍就把軍糧徵得一乾二淨,固陵城外所有村落的人現在連口糧都沒有了。村落里的人再也不希望戰爭,更何況他們對楚軍本來就沒有一絲一毫的好感。

楚軍將士們也大失所望。當初,從廣武山撤下來,朝楚根據地彭城進發時,項羽曾許下諾言:「再忍耐一下!回到彭城就讓你們吃個飽!」

士卒們也都把到彭城飽餐一頓當做唯一的希望。誰知現在卻被這個破敗的鄉下小城給卡住了。

根本指望不上有誰會把糧食給運過來。

「砍下劉邦的腦袋!把固陵城的糧食奪過來!」

在離城牆很近的前沿陣地上,將領們不停地給士卒們鼓勁打氣,而在後面的軍營里,很多人離開隊伍趁著黑夜出去找糧食,也有人就趁機溜之大吉了。

張良此時正在固陵城裡。

楚軍把固陵城裡三層外三層地團團圍住,這給漢軍帶來很大的威脅。儘管如此,張良對劉邦的命運卻絲毫也不感到絕望。不過,他也想過,弄不好,這座固陵小城也許會成為劉邦的葬身之地。

張良的身體向來就很虛弱。

在這漫長征戰的日日夜夜裡,張良也多次感染風寒而卧病不起,雖說如此,倒也沒患什麼不治之症。

自從固陵城被圍困以後,張良就以身體倦怠為由離開劉邦的中軍大帳,借了一間民房修身養性。

張良有時根本不沾一粒糧食,他的借口是:「因為平時吃得太飽了。」

其實,張良平時哪裡是飲食過度,而是一向吃得很少,那些伺候張良的隨從都感到十分擔心,認為總是進這麼點食,會影響身體健康。張良還是一門宗教的信徒。

我們在前面多次提到過,張良是道家老子的信徒。他一方面是個傾倒於《老子》這部書的學養有素之人,另一方面又具有要把《老子》按宗教方式加以實踐的苦行僧味道。

要把道家解釋明白是很困難的。

這個時候的道家,與後來東漢末期從五斗米道發展起來的道教並沒有很深的聯繫。當然,也不能說道家講究修行的這部分內容,就是那位相傳比張良等人早許久許久的、古代確有其人的老子,身體力行研究出來的。

那些跟張良差不多的信徒都把老子奉為思想方面的鼻祖,又往老子思想里加進了中國所固有的屬於迷信的神仙思想,還與似乎跟這種迷信不即不離的獨特的修身養性方法結合起來,這一切統統混雜在一起,在張良這個時候就被稱為「黃老之術」。

所謂黃老之術,也具有很強的政治學說的色彩。比如劉邦手下的曹參和陳平,儘管後來當了漢朝的宰相,但從他們當時的行藏來看,都具有很濃的黃老派色彩。

至於張良,雖說在漢朝建立後仍活了一段時間,卻從不關心政治,也不享受榮華富貴和高官厚祿,過著世外仙人般的清苦日子。從另一個角度來說,也許他是真的想成仙吧!

齋戒!

張良被這種顆粒不沾、異乎尋常的所謂修行給迷住了心竅,漢帝國建立之後也仍然堅持不變,因而身體十分虛弱,弄得周圍的人都為他擔心。從這一點來看,也大體可以想像出張良那種凡人氣質:比起政治來,他更喜愛哲學。

「張良真的有病嗎?」

劉邦每天都自言自語。

「把張良給我叫來!」

有時他也會拍著桌子大聲吼上一句,差點把桌子都給拍裂了。不過馬上又改變主意,改口說道:還是不要去驚動他吧!劉邦現在十分為難。

在劉邦和項羽達成講和協議之後,張良和陳平曾進言道:「如果就此置之不理,無異於放虎歸山。應該把軍隊掉過頭去跟蹤追擊!」

因此劉邦才決定追擊,結果一仗就敗下陣來,並被困在這座想像不到的小城裡。

「這可如何是好?」

劉邦簡直都想哭出聲來了。

當時,陳平和張良都相繼說過:楚軍現在已兵疲糧盡,這是天要亡楚。然而,眼下圍城的楚軍分明是剽悍如故,劉邦看來,只能認為老天爺要亡的是自已,而決不是別的什麼人。

不過,事到如今,即使把張良叫來,說不定也亳無辦法。

這種情況,劉邦也是十分清楚的。後來劉邦稱讚張良的功勞時,曾講過一句著名的話:夫運籌策帷帳之中,決勝於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

這並不是說張良就像韓信那樣擅長統率千軍萬馬,也不是說他像灌嬰那樣是一位指揮戰鬥部隊的著名將領。首先,張良就不具備千這些事的體力,而劉邦對這一切早已瞭然於胸。現在的問題是,要打敗不知什麼吋候就會爬上城牆的楚軍,只能靠手下所有的猛將和不怕死的士兵去完成。鼓勵這些將領和士兵,使他們保持不懈的戰鬥意志,這才是劉邦要做的事情。他心裡也明白。

幾天以後,他聽到身邊的人說:「張子房大人好像正在齋戒。」劉邦不禁驚呆了。

「那小子難道是真心在幹這種事嗎?」

連不諳世事的劉邦也知道,那些冒牌的仙人之流是要進行齋戒修行的。這裡所說的齋戒,不只是戒葷菜,而是所有吃的東西統統都要戒,據說是為了輕身潔體,但大多數都只是做個樣子,其中也有矇騙鄉巴佬的傢伙,只是戒糧食,暗地裡卻在吃大魚大肉。

「看來將軍是真心在齋戒。」

「蠢貨!這不是找死嗎?」

儘管劉邦沒有學問一不如說,正是因為他沒有學問,他從來不屑於理會儒家或道家等學問虛偽的一面。

劉邦很怕失去張良。不管怎樣,為了使張良打消那種糊塗念頭,劉邦當天晚上便微服來到他的住處。

張良住的房子門戶緊閉。伺候他的人都在門前坐著,看到是劉邦,也不肯放他進去。

「爾等不認識我嗎?」

劉邦忍不住問道。但僕從都是特別崇拜張良的剛直漢子,都搖了搖頭。

「我是漢王呀!」

「既然是大王,就應該有符合大王身份的裝束嘛!」

他們說,張良有過命令:不管什麼人來,一律不準人內!

沒辦法,劉邦只好從門縫往屋子裡瞧了一下。

屋子裡,一個很大的影子正在晃動。盤子里點了一盞羊油燈,當時,這種燈油是很昂貴的。隨著燈火的擺動,盤腿而坐的影子也在晃動。即便從影子里,也能看出張良那溫文爾雅的氣質。

看上去他好像正在修鍊呼吸術。

「這是氣嘛!」

劉邦嘟嚷了一句,意思是說,張良正在做氣功,也就是術語所說的行氣。

道家一向是不厭其煩地講究氣的。

老子就把「無」作為存在於萬物深處的根本。「無」不受任何限制,超越一切,而一切又都由此而生,由此而動。

「無」的表現之一就是氣。氣無所不在,充斥於天地之間。氣構成所有生命之根本,氣衰生命萎,氣失生命消。

以世上一個人的身體來說,為了滋養內氣,就要不斷地吸取充斥於天地之間的無限的外氣,這就是呼吸。我們可以把它叫做道家的生理學。

跟這種生理學並存的是,黃老之術特別講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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