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二章 半渡之戰

蒯通的蒯字,無論作為文字還是作為一個姓氏,都是很罕見的。然而,在我們書中所寫的這個年代,只要一說起「蒯城的蒯」,住在黃河沿岸的人都能會意地點點頭:啊,原來就是緊靠河邊的那個地方呀!這是一個地名,就在後來的洛陽附近。

蒯通就是以這個地名為姓的,不過他出生的地點卻是現在河北省的諑縣,在本書所寫的時代叫范陽。

這塊大地在春秋戰國時期出現了諸子百家爭鳴的局面,正處在一個偉大的思想時代。戰國時期結束,各國都被秦帝國統一,進而到秦朝滅亡,這段時期也仍處在這一偉大的思想時代,知識分子幾乎都分屬於某一個學派。

當時把知識分子尊稱為——「生」。

蒯通平時就被稱做蒯生,正像信奉儒家的酈食其老人被稱做酈生一樣。

說到酈生的情況,他滿腔熱情奮鬥的目標,就是企圖藉助劉邦的力量,去建立孔子的理想社會。他大嚷:「烹死我吧!」

死到臨頭,他還連珠炮般地怒斥齊王,也可以使我們看到一位為思想上的激情所驅使的志士的剛強形象。

蒯生則不同,他並不是儒家和道家那種大學派的門徒,只不過是戰國時期縱橫家的一名徒子徒孫,說來就應該稱做權謀學派,所以思想上的根底很淺。他們的本領在於權變——在政治策略方面玩弄騙術,為了某國的擴張和自衛,而費盡心機地在外交上搞陰謀詭計一類的騙人把戲,因此在思想理論上根本就沒有要為之奮鬥的理想社會。這種人一律被稱做「策士」。

策士本身不能也根本不想當帝王。屬於這一學派的人都是些政治上的魔術師,他們的使命是尋找有條件當帝王的人,然後就死死地叮住這個人,為他做幕前和幕後的工作,用盡一切權術把這個人捧上擁有大片領土的統治者的寶座。

「再也沒有比韓信這塊料更出色的人了。」這就是蒯生心底的看法。

靠著自己天才的軍事本領,韓信先是滅掉趙,並把前輩張耳立為趙王;接下來吞併了燕和代,進而又攻入齊國,並佔領了齊的七十多座城池,把大本營設到了原來齊的國都臨淄。其版圖用現代省名來表達的話,包括了自古以來被稱為中原的河南省和河北省,還要加上山東省,比遠在南方的楚項羽和位於關中的漢劉邦還要大許多,而二者還正在我們當今所講的隴海鐵路沿線,反覆進行著殊死搏鬥。

「韓信還沒有意識到自己有這麼大的地盤。」

蒯生心裡這樣想道。韓信的地位只不過是劉邦手下的一名將軍,面對此種情況,有一件難辦的事令蒯生頗感吃驚,那就是韓信本身也老老實實地承認這一事實。

蒯生有一回曾謁見韓信,講了一大套縱橫學的道理。他說:「國家一說成勢力也可以的一這個問題,將軍應該有所考慮了。國家有實態和虛態兩個方面。暗中掌握對方和我方的實態和虛態,把這兩種形態做成記號或列成算式,就能估量出各自的實力。在此基礎之上,再摸到對手國家的意圖,算出由其背後所反映出來的國力,掌握住這些國力的來源,並吸收和轉化成自己國家的目標和力量,這種方法或學問就叫做縱橫學。」

「噢。」

韓信只這樣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絲毫沒有感興趣的樣子。

「將軍呀!」蒯生力圖使韓信醒悟過來,「您的勢力之虛是什麼呢?就是還只不過是漢的一員戰將。」

「事實不正是如此嗎?我就是漢王劉邦的一名將軍,此乃千真萬確的事實,正是你使用的術語里所說的那個『實』嘛!」

「不,在我的學說里,這是虛。我所講的實,是指您事實上已經成了統一趙、燕、代和齊這四國的大王,是指您已經可以與劉邦和項羽分庭抗禮。」

「盡說些不討人喜歡的話!」韓信根本不感興趣,口裡又說:「難道所謂縱橫學,說穿了就是謀反學嗎?」

「從其他學派來看,也許就是謀反。但從我所屬的學派來講,正是必定會成功的謀反,徹底成功的謀反是不叫謀反的。從亡秦的觀點來看,項羽和劉邦都是大逆不道的謀反之人。實際卻並非如此,既然咒罵他們的主體秦已經被推翻了,這兩位主帥就不成為謀反之人了。所謂縱橫之學,就是專門處理這類問題的學問。」

「真是一門可怕的學問。」

「何以見得?」

「年邁的儒家信徒酈生,就是被你的縱橫之術給烹殺的。」酈生曾以劉邦外交使者的身份到齊國去,說服齊王與漢結成同盟。齊王大喜,放鬆了國境線上的武裝戒備。就在這時,齊被同樣是接受劉邦「向齊發動武裝進攻」命令的韓信突破了毫無戒備的國境線,轉眼之間就被攻陷了七十多座城池。齊王大怒,烹殺了酈生,但也可以說是韓信殺死了酈生。韓信當初考慮到酈生的安全,曾猶猶豫豫地準備放棄武力進攻,但後來被蒯生說服才下了決心,結果酈生就成了犧牲品。

「當今世上,對我抱有好感的人為數不多,酈生是其中之一呀!」韓信許久許久以後還懊悔不已,蒯生卻毫不介意地說:「這就叫做權術。它所換來的,是將軍您得到了齊這個泱泱大國。」還有什麼可遺憾的呢?蒯生覺得韓信那頗帶孩子氣的感傷十分可笑。

對於韓信的非凡才幹,蒯生比任何人都感到驚異。然而,也在心裡畫了個問號:韓信不會只是個書獃子吧?

蒯生心想,這位韓信還是一張白紙,只要不經受慾望和權術的磨鍊,很可能會因為功高而走上自毀自滅的道路。

大概出於對韓信進行教育的目的,蒯生才讓小娥來伺候韓信的吧!韓信把齊國舊都臨淄的王宮,用來做了全軍統帥的住所。下人告訴他:「這裡是齊王廣原來享受榮華富貴的地方。」當被領到先前齊王的寢宮時,韓信也毫無感慨,只是說:「能遮住夜裡的露水就成。」

韓信穿著笨重的長靴,就上到鋪有錦緞被褥的床上,把長劍拉到身邊,倒頭就進入了夢鄉。一連幾天,他連夜裡也沒有解下戎裝。這倒不是為了炫耀自己是錚錚武將,而是因為進行追剿戰實在太忙。

小蛾手下有二十幾名少女。

她們一律都穿著白絲綢做的衣服,無論小蛾還是她指揮下的少女,一個也不例外。白色在當時還不是遭人忌諱的顏色,儘管如此,女人們穿清一色的白衣服也未免太缺少情調了。

「這是為了使韓信不致產生毫無必要的邪念。」

蒯生向小蛾這樣解釋道。

小蛾是一位即公的小女兒,在齊國屬於二流豪門貴族。即公這個人,當年蒯生漂泊在齊時曾得到過他的照顧,田氏家族乘秦末之亂執掌齊國大權時,他錯過了緊跟這一潮流的機會。更恰當的說法是,即公一直為田氏家族所鄞視,才沒有當上官,而只保住了一股極為普通的地方上的勢力。

當韓信趕走齊王,做了臨淄的主人時,蒯生便把這位即公和其他豪門貴族一起介紹給了韓信,想讓他為建立齊的新秩序發揮作用。

「順便我還想借您最小的那位小姐。」

蒯生——即公提出這一要求,他看中了小蛾在為人處事方面很不尋常。韓信還沒有正室夫人,連妾也沒有納。

每當有人問到其中緣由時,就好像這提問不可思議到了極點似的,韓信總是說:你認為會有那種好事之人,願把自己的女兒嫁給淮陰城下的一名貧寒之士嗎?

雖已今非昔比,但娶妻納妾反倒是難上加難了。原來,齊國一半以上的豪門貴族都看準了韓信將來會大有出息,都想把女兒嫁給他,做個外戚。

若是哪個缺心眼的傢伙成了外戚,可就糟了。

蒯生一個人在那裡憂心忡忡。在齊的鎮撫工作上,假若讓一個遭人怨恨的人當上外戚,諸多勢力就會與韓信離心離德。

「還是即公合適。」

蒯生得出這一結論的原因很簡單,因為即公當年曾被田氏家族所疏遠,而且從沒有惹起其他勢力的憎恨。

話雖如此,即公當外戚卻不能算是上上之策。蒯生想,假如韓信是個有宏圖大略的人,那麼他的外戚就應該具有更大的勢力,為此還必須等待時機。

在等待的這段時間裡,需要有女人來照料他的日常生活。

「韓信是個怪人,好像還沒有感到這種必要,不過……」

蒯生憑感覺知道,倘若讓侍奉皇帝的那些人來照料日常起居,韓信心裡肯定會不痛快。而且,假如韓信隨便抓了個莫名其妙的女人,軍中的人事問題保不準就會亂成一團。在一般情況下,女系家族的人都要擔任重要職務,如果這女人再有一兩個善耍小聰明的兄弟或堂兄表兄之類,這號人就會在韓信帳前受到重用,而像蒯生這種憑本事立足的人,就會遭到女系家族的白眼,最終落得個身敗名裂的下場。這種情況在歷史上是屢見不鮮的。

「女人是個禍害。」

蒯生內心一直抱有這種看法。對於蒯生這樣的人來說,女主人及其家族的人都應該是需要提防的對手,而若是即公的女兒,縱使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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