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彭城潰敗

韓信這個人,從外表上很難看清楚。

比如有個叫龍且的熟諳兵法的武將,多年之後在決戰沙場之際,有幸親眼見到韓信,就曾脫口問道:「敵將就是韓信嗎?」

龍且又以嘲笑韓信二字的口氣,向左右說道:「要是那個人,我老早就知道了,是個極易交手的人物。」

「極易交手」這個詞,在這種場合乃是一個極其單純的評價用語,意思就是與其在陣前交手易如反掌。龍且又進一步說道:本將軍以前就知道韓信膽小如鼠,那傢伙轉眼間就會落荒而逃的!龍且原本出生於楚,一直在項羽軍中,成為項羽手下的一名將軍。在韓信還是項羽軍中一名默默無聞的低級校尉時,他就認識韓信。人們往往容易產生一種錯覺,以為了解一個人的過去,就等於了解這個人的一切。龍且就犯了這個錯誤,結果是大敗於韓信。

軍事才能與教育和培養都沒有直接關係,只是純屬偶然地寄寓到某個人身上的。才能本是一種極其稀有,且極為特殊的東西,究竟會寄寓在什麼人的身上,譬如像龍且這樣,即便是早年曾與韓信一起待過的同僚也無法察覺。

就是這位韓信,登上了正式任命的拜將神壇。

劉邦宣布,從即日起任命韓信為漢大將軍,數萬名士卒參加了這一莊嚴儀式。任憑誰看到壇上的韓信,都不會想到這是位名將,唯有蕭何內心早就認定了這一點,可以說這反倒成了獨樹一幟的看法。蕭何一生中從不在熱鬧的場合出現,總是避開顯眼的行動,不講自己的功繢,一心保持躲在劉邦背後的姿態和位置,但僅從在韓信身上發現大將之才這一點來看,他也決非等閑之輩。

至於劉邦本人,雖然因聽信蕭何之言才讓韓信當了大將軍,但身為任命儀式上的主人,卻並不十分明白為什麼此職位非韓信莫屬。

儀式結束之後,劉邦作為主君,為招待韓信舉辦了一場小型酒宴。作陪的人是輕易不開口的蕭何,以及更為沉默寡言的夏侯嬰。、前面已經講過,戰國時期,社會上確立了中國式的個體及個體的尊嚴。而在其後的中國歷史上,這種風氣漸漸衰落下去。個體的尊嚴只限於士的階層。所謂士,當某一個人自覺已經有了這種覺悟時,即已成為士,並不是有誰規定下來的身份。總而言之,在劉邦那個時代,戰國之風仍在盛行,雖說劉邦以漢王身份任命韓信為大將軍,但並不認為韓信是隸屬於自己的一個手下人,從禮儀上講,始終將其作為一名具有獨立人格和自尊心的士來以禮相待。連一向以不拘禮節著稱的劉邦也只能如此。

「將軍!」

劉邦擺好了姿勢,鄭重其事地向韓信求教。他說:因為蕭何曾就君之事,喋喋不休地加以推薦,所以我才任命君為將軍的,可是我並不十分了解將軍,將軍對我本人有何賜教嗎?

韓信也以適度的分寸向劉邦施了禮,他首先對任命自己為將軍的漢王表示感謝,並深施一禮。

接下來便是一問一答。在古代社會,邏輯與修辭都高度發達,因此,韓信可以毫無障礙地講述自己的想法。在後來尊崇儒家的年代裡,再沒有大臣敢向其君主提出質疑,而在當時,君臣之間的關係在這方面還很隨便,可以互為談話夥伴。

「現在大王如欲向東爭霸天下,對手將會是誰呢?」

韓信從目前的事實出發一這是當時闡述問題的人常用的一種破題法一開始發問。

「項羽嘛。」

劉邦遲遲疑疑地答道。不過,劉邦對於自己的答話並不十分認真。項羽本身就是天下,劉邦不過猶如大地盡頭一小片土地上一個執掌兵權的封疆頭領而已,從這一點來說,如果項羽本人聽到劉邦的答話,豈不會笑掉大牙嗎?

韓信點了點頭。不一會兒,他那好像有什麼東西給撐得向外突起的前額下,一對眼睛宛如迎著黑夜的鹿一般,開始放出兩道藍光。

「這人的眼睛怎麼會是這個樣子呢?」

不僅劉邦,連與韓信很親近的蕭何,也有這個看法。韓信那雙眼睛既不銳利,也不陰森怕人,只是令人感到恰似暗藍色的深潭,清澈透底,至於他腦子裡究竟在想些什麼,只有天知道。

韓信此刻卻正處於忘我的狀態。

對對方的畏懼、顧慮、關心,或者是愛情、尊敬等等,這些人的感情和行為,好似蒸發了一般,統統都從韓信的心裡消失了。韓信這個人常常是這樣,似乎一旦開始動腦筋思考,或是討論起什麼問題,就會失去自我,感情也變得格外單純。說得極端一點,他或許是具有什麼特別的精神品格吧!

「大王啊,首先,在勇悍這一點上,還有仁強這一點上,還是把大王和項羽兩位放到秤上稱一稱吧!」

韓信主張以這兩方面為基礎,稱一稱二者的重量。所謂勇悍,就是一種超乎勇敢的積極的精神能力,具體來講,就是指在戰場上的勇猛程度;仁強則是指超越仁的倫理情感,指的是不僅對部下要有慈悲心腸,而且要表現出粗魯而瘋狂般的親愛之情。勇悍與仁強,乍一看二者是矛盾的,但誕生了。當時,論到王的資格,至少普遍都是這樣理解的。

只是,韓信的這項提問只能說是無禮。甚至連蕭何都想要起身阻止韓信,但劉邦可能是被韓信那雙異樣的眼睛給迷住了,竟一本正經地動起了腦筋。沒過一會兒,他就說:「我不及項羽。」

「臣也有同感。」

韓信——冰冰地點了點頭,又繼續說道:「臣有跟隨項王的經驗,所以深知其勇悍。那個人一旦發怒,隨意斥賁眾人時,數以千計的勇者都匍匐在地,沒有一個人敢抬頭。他雖然如此勇悍,卻不具備放手讓有本事的將軍們縱情馳騁沙場的性格。如此一來,他的勇悍就不是戰將之勇悍,而是成了匹夫之勇。」

劉邦雖說無言以對,卻長出了一口氣。他在鴻門宴上曾親身領教過項羽那猶如晴天霹靂的憤怒勁頭,只要一聽到項羽這個名字,就覺得渾身發抖。韓信卻對自己說那是匹夫之勇。

「是嗎?那是匹夫之勇嗎?」

劉邦有一種好似被從某種符咒里解救出來的感覺。

「項羽在仁強方面怎麼樣呢?」

「說到他的仁強,這可是個很微妙的問題,沒有接觸過的人是不會了解的。他儘管對敵人如猛虎下山,但對士卒講話時卻十分和藹可親,這種表現該如何評價才好呢?士卒們遠離家鄉,在戰場上殊死搏鬥,東征西討亳無樂趣,只有痛苦數不勝數。他們對仁充滿了渴望,而且是渴望一軍主帥之仁。當感受到項王言談和藹的態度和對人充滿關切之情時,他們的心情就會像嚴冬冰天雪地里的野獸來到陽光普照的地方一樣。唯有在這種時候,所有的人才會心甘情願地為項王而死。楚人本來就有這樣一種容易衝動的性格。」

「項羽的仁強,對屬下的將軍們也是這樣嗎?」

「一樣的。倘若有人得了病,他就會流著眼淚站到床頭前,還會把自己的食物分給病人吃。」

「是這樣嗎?」劉邦只知道項羽的勇悍。項羽勇悍過了頭,竟然能把幾十萬投降的敵軍士兵毫不在乎地活活埋掉;發起脾氣來就把屬下痛罵一頓。劉邦一直以為項羽就是這樣一個人,卻沒想到事情剛好相反,項羽對自己人的親愛之情竟是如此強烈。看到屬下受疾病折磨而落淚,這種感情在劉邦身上是沒有的。在項羽的感情世界裡,世上的這些人,要麼是自己的朋友,要麼是自己的敵人,二者必居其一,非敵非友的人是沒有的。由於對敵人永遠仇恨,對朋友永遠熱愛,論功行賞也是以愛憎分明的標準來進行的。項羽身上好像沒有非敵非友這種曖昧的感觸。可是,當劉邦回顧自身時,除了覺得自己是個普普通通的凡人,再無任何感想。對於敵人和背叛自己的人,並沒有那麼強烈的恨,反過來講,對屬下也從未給過熱情洋溢的愛。

「我原來是個無用之人啊!」劉邦都感到自己好笑了。

韓信的兩隻眼睛緊緊地盯著這位劉邦,彷彿是要看透他的心思。

「大王聽明白了嗎?」

「明白了。我到底還是比不上項羽。」劉邦表情嚴肅地說。

韓信至此應該很佩服劉邦了吧?如果對項羽說這番話,肯定一句話還沒說完,就被扔進油鍋里去了。不過,韓信可不會為別人的這種表現所感動,他歷來就是對此無動於衷的。在這一點上,他與張良有根本的不同。

韓信把劉邦看成是個容易說上話的人,既然有這種看法,對劉邦的整體評價就成了一種單純的記號,只會在記號之上再累加新的思考。世上有哪個糊塗人會為記號而激動不已呢?

「不過,說到項王所具有的仁強,」韓信說,「那只是婦人之仁。」

聽到韓信說出這句話時,劉邦大為震驚,蕭何和夏侯嬰也都為之瞠目。

「項王是那樣愛惜屬下的將軍,可是,一旦輪到針對他們的功繢賜予封土和爵位的時候,卻遲疑不決,表現吝嗇,即使是非授不可的印信也不肯撒手,摸過來摸過去地簡直都要摸圓了。雖說還算是仁,但也太吝惜物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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