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進入關中

關於劉邦這個人,早先有內藤湖南博士,最近有貝冢茂樹博士,都使用了同一種頗為含蓄的表達方式來稱呼他,那就是「先天造就的中國人」。

在中國的悠久歷史中,從默默無聞的農民一躍發跡而建立起王朝的,除了劉邦之外,再無第二個人。此外,還有明太祖朱元璋,儘管同樣出身卑賤,但朱元璋的情況卻略有不同,他曾做過流浪的托缽僧,多少有些文化,還能賦詩作文。劉邦這個人卻沒有那些額外的本事,他是從這片大地上土生土長起來的,身上帶有純正的鄉土氣質,不會因為家庭環境的優越和良好的教養而損害或喪失這些富有活力的東西,完完全全是以生就的本色來到這個亂世上的。

劉邦曾想為自己增添一些後天形成的東西,就像我們提過的那樣,他很崇拜戰國時期可稱得上是魏國貴族兼大俠客的信陵君,很想學一些信陵君的那種獨具一格的俠義之心。此外,他就只能作為一個凡夫俗子來思考和行事了。平日里,從外表來看,他就跟一個茫然無知的老農夫一模一樣。

「我所不能的地方,就交給別人去干。」

劉邦就是憑這項本事在世上周旋的。他具備世俗人都具有的盤算利害得失的能力,但他把這點功夫深深藏在內心,從不外露。整體上看,他就像一個空空的大口袋一樣虛心。在人們的印象里,那空空如也的大口袋在一步步地膨脹。當初他作為數百人的首領在沼澤地里四處逃竄的時候,就是如此這般地虛懷若谷,如今已是數十萬大軍的統帥,反而越發虛懷若谷了。

劉邦及麾下的各路人馬正在關中高原以東的平原四處轉戰,時而圍城,時而在野外打仗,有勝有敗,卻始終不能輕而易舉地接近關中這個預定的目標。

張良在劉邦的軍帳之中。

張良把在舊韓地界苦心經營起來的游擊戰的指揮權轉交給他人,自己來到劉邦的軍營,而此時劉邦正屯兵開封城外。雖然包圍了城池,但開封的城牆很堅固,強悍的秦兵站在城頭上開弓放箭,劉邦軍無計可施,唯有實行人海戰術,進行長期圍困。劉邦軍是流民隊伍,兵器總在慢慢減少,精巧銳利的兵器則又為秦軍所獨佔。先前始皇帝為了防止被滅亡的六國重新披掛上陣,曾把天下的兵器全部收繳到咸陽,熔化後鑄造成大鼎,此舉對秦軍來說可謂萬幸,但卻苦了劉邦,他們尤其缺乏安在箭頭上的重鏃。

在當時,鏃已經不是銅一類的軟金屬,而是類似黃銅的那種硬合金,是一種民間無法製造的東西。

「開封這樣的城池,還是暫先放棄吧!」

張良勸說劉邦把目光轉向南方。南方的舊韓地界不僅小城多,極易攻克,還有無數與張良息息相關的游擊戰部隊和探報。張良的策略都是一些常識性的手段,就是運用這些力量使敵人產生動搖,以劉邦的主力部隊將那些小城池逐一攻破,把城裡的兵器奪到手,使攻擊能力逐步充實,再去抵擋敵人的大隊人馬。劉邦簡單地贊成了張良的意見。儘管張良的真正本領還不為劉邦所了解,但其中一處奇妙的地方把他給迷住了。劉邦心裡說:這傢伙的表情總是冷冰冰的。

這並不是在說張良冷酷無情。張良這個人有一副清秀的面龐,任何場合下都不露聲色,真有點像一條蠶食嫩葉的小白蟲子,總是無眠無休地思考敵我雙方的力量對比,研判雙方的心理,分析雙方的地理及時間等。劉邦心想:這傢伙簡直就是個怪人。正像劉邦所喜歡的魏信陵君那樣,劉邦帳前聚集了不少各類怪人,張良僅是其中之一。

「還是讓張良來干吧!」

劉邦決定暫時把權力委託出去。一旦委託出去,劉邦就徹底執行,把全軍的指揮權慷慨大方地全部授予了張良。

面對劉邦的這種慷慨大方,張良也不能不感到驚訝。他本來只是個書本上的兵法家,並不熟悉軍事,根本就沒有自信,然而一下子便被授予指揮大權,整支大軍要以生命與敵人交鋒,由此產生的責任感及沉重感,使得他在數日之間就完全變了個樣,跟身經百戰的沙場老將有了相同的感受。

張良從開封城外分批派兵南下,讓他們時而分散,時而集結,像拾取落在地上的栗子一樣,輕而易舉地就攻克了在原來韓國地域內的小城。

不過,落在地上的栗子歸根結底還只是栗子。劉邦帳下的其他將軍都耐不住性子了,覺得張良好像是在浪費時光,干一些無用的事。既然要與項羽競爭誰先到達關中,那就不允許慢騰騰地在路上磨蹭。

張良捨棄開封而爭奪南方大片土地。這是要孤立開封嗎?

對張良抱有善意的人們是這樣猜想的,但這種猜想並不符合實際。堅固的秦城由東到西像念珠一樣排成一長串,開封作為其中的一個,與其他念珠是聯繫在一起的,決非孤立無援。

張良的目的卻並不在於此。最終的目的自然是攻人關中,但張良一直認為必須先使劉邦軍強大起來,先要繳獲秦的兵器;其次是要攻陷秦兵力薄弱的小城,使士兵產生一種每戰必勝的自信心;還要將秦軍從每座城裡引誘出來,在野外進行決戰,像項羽在北方巨鹿原野上那樣速戰速決,這樣在敵我雙方中都會提高劉邦軍的聲威。

劉邦軍過去的行動,都只是漂浮在敵占區上。

張良一直有這個看法。這樣一來,劉邦與自恃兵強馬壯的項羽軍的差距就越來越大,如果滅掉了秦國,沛公在整個楚軍中的發言權就會小得可憐,日常的戰鬥也就難以進行了。看到劉邦軍比項羽軍要勢單力薄,秦軍反而會振奮精神,士氣高漲,以盛氣凌人之勢攻打過來。正因為如此,很多時候,本來可以不敗的戰鬥也失利了。

張良的這種「撿栗子戰法」大大刺激了秦軍。秦軍按捺不住,紛紛出城,開始組建野戰部隊以打擊劉邦軍。秦將楊熊被任命為這支野戰部隊的主將。「看來這一回的確是按著我的算計來了。」正在南方作戰的張良得到這項情報時,腦海里不禁閃出了這個看法。

本來,張良在收集情報這種實實在在的工作中所投入的財力和人力,遠遠超出了當時的常識,對秦的動態,他比秦人了解得還要詳細。

「秦楊熊將軍來到白馬,等待集結兵力。」

張良連這種情報都得到了。所謂白馬,乃是今天河南省滑縣西面的一個地名,張良趁楊熊的野戰部隊尚未擴大之際,揮軍北上發動進攻,對各路將領分別面授機宜,反覆採取佯動、奇襲和包圍等多種戰法對敵予以沉重打擊。楊熊為這種意外的打擊大驚失色,率少數兵力逃到了曲遇(河南省境內),而張良早已估計到楊熊會逃到這裡,調動預備部隊進一步將其擊潰。秦軍像秋風掃落葉一般四散逃命,楊熊則隻身逃進設有官倉的滎陽城。

「秦軍大敗。」

這項敗北的情報似乎給秦都咸陽造成了相當大的衝擊。連那位受到宦官趙高的矇騙、整天在深宮後院淫逸享樂的二世皇帝胡亥都聽到了。二世皇帝這才知道事志的嚴重和緊迫,他既狼狽又恐懼,決定拿在關東大地上戰敗的那員戰將楊熊問罪,遂命道:「殺!」

胡亥自即位以來,如果說處理過秦帝國的政務,那就只有這一樁了。

皇帝的使臣進入滎陽城,把楊熊拉到城外的野地上,在眾人圍觀之下宣讀罪狀,砍掉了他的腦袋。

這一勝利不僅使劉邦軍的聲勢壯大,也成為劉邦信任張良的基礎。

「用兵這件事,只要慎重地反覆研究取勝的手段,就一定會打勝仗的。」張良比任何人都明白這一點,對自己的作戰方式愈發有了信心。

在這次大獲全勝之後,張良又把指揮權交還到劉邦手上。大軍的統帥,必須是舉重若輕的人才能勝仟,張良在這幾個月里,已經痩得兩隻眼球都突出來了。

「我很吃力。」

張良對劉邦說道。劉邦笑容滿面地說:本以為把一切都託付給公,我就逍遙自在了。不過,作為將帥,有那麼多的事要去操心嗎?

接著又說道:「我只是在馬上打了個盹兒。」

張良聽到這句話,不禁再次感受到劉邦的胸懷是多麼寬廣。

「果然不假,沒想到這個人的肚子里還有這麼一套機關呢!」張良代行主帥大權之後,立即遇上了很多麻煩。因為他是一個自有主張的人,劉邦帳下那些協助他的將領本來各有才幹,可稱得上是群星璀璨,卻為多方揣度張良的意圖而煞費苦心,結果還只能是待命而動,完全失去了根據自我判斷採取行動的主動性。這種弊端在蕭何身上表現得最為明顯,蕭何早就名聲在外,在後勤補給和軍政事務方面,其能力都在張良之上。由於張良作戰講究奇正交織、變幻莫測,蕭何往往鬧不清要將糧草送往何處,結果便陷入了並非惡意的怠工狀態,張良每次都要急速派人到後方同蕭何聯繫,以傳達命令和指示,弄得張良疲憊不堪,蕭何也是筋疲力盡。然而,指揮權歸還給劉邦之後,帳下的人們為了彌補劉邦的不足,立即各自作出判斷,在劉邦前後左右充滿活力地行動起來,儘管這些行動有時會發生矛盾,或者違反基本戰略準則,卻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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